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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第2/2页)

但职责的需要告诉他该是转换话题的时候了。他在龙小羽短暂的停顿中插了话,并且带动话题向另一个方向移去。他问:“四萍也是你们石桥镇的人吗?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四萍吗?她不是石桥镇的,她家住在绍兴城里。她父母原来在造纸厂做工人。四萍她妈妈又得了风湿病,疼得下不了床,我们石桥镇上有位老中医治风湿有些名,四萍带她妈妈来看病,看了病就坐我的船回城里去。她第一次坐我船的那天穿了件红色的毛衣,很耀眼。在我们那地方,四萍这样的女孩算很出众了。她带她妈妈去看病,来回好几次坐我的船。她单点我的船,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四萍在绍兴东浦的一家酿酒厂上班,那家酒厂效益好,她就让我去那里找份工作,比划船挣钱多,也稳定。后来我就去了。”
  
  这其实是一个在生活中很常见的邂逅,但在韩丁听来,却让他想起了电影《祝福》里那位祥林嫂的故乡,于是这个邂逅就变成了一个很风情的故事——在青山叠翠的背景前,在穿过田野的河道里,在江南霏霏的细雨下,在乌篷船古老的欸乃中,头戴乌毡帽的摇桨少年与一位过往摆渡的红衣女孩,彼此含情有意……那情形是很美的。这使韩丁几乎真的产生了兴趣,顺着话头问了下去:
  
  “那你去了酿酒厂以后呢,以后又怎么样了?”
  
  龙小羽依然不疾不徐地答道:“我们那地方酒厂很多,你知道绍兴黄酒吗?江南人都爱喝,很出名的。过去人们都讲天下黄酒出绍兴,绍兴黄酒出东浦。因为东浦就在鉴湖三曲的地方,那里的水最适合酿酒。进了东浦,连空气都是带着酒味的。四萍在的那家厂叫‘百年红’酒厂,一百年前就有,一九五几年关掉了,到八十年代‘百年红’的后代又把厂子重新办起来,用的还是传统的酿酒方法。绍兴的黄酒你喝过吧,也叫加饭酒,后劲很大,你们北方人喝不惯的。”
  
  “四萍在酒厂干什么?”韩丁问。
  
  “她做统计,是坐办公室的。”龙小羽答。
  
  “那你呢,你去了做什么?”
  
  “我?我是做酒的。‘百年红’是个小厂,不像大厂那样,小厂造酒不分车间工序,我们是从头做到尾,每一道工序都要做。像我这种新手,没什么技术的,什么苦活都要做,所以做得蛮累的。”
  
  “你是大学生,不管怎么说也学了两年经济管理,虽然没毕业,也应该去做些管理工作,干吗要去干这种纯粹的苦力活儿?”
  
  龙小羽笑笑:“我们那里,找份工作很不容易。我又不认识什么关系。厂里就要苦力,我去应试,只能做苦力。不过,学会酿酒也蛮有意思的,酿酒也是一种文化。”
  
  韩丁也随着他笑笑,他也许仅仅是出于对“酿酒也是一种文化”这句话的尊重,才又问了一句:“怎么个酿法?”
  
  说起酿酒,龙小羽脸上挂了些郑重其事的表情,似乎那是谈及“文化”二字时必须具有的表情。他也许当真以为韩丁对酿酒这类事有求知的欲望,所以,不论巨细地从头道来:
  
  “酿酒,首先要制曲,曲你知道吧,就是酒的发酵剂。我们也叫它‘酒药’、‘酒饼’。它是用米粉、米糖或者观音土做原料,加一点中草药或辣蓼草,再接种上酒母,靠人工控制温度,经过一定时间制成的,有甜味和香味。很多大厂子用现代技术生产的纯种麦曲酒,其实,反而没有我们这种古老的操作方法酿出来的酒好。”
  
  听了龙小羽的这一段介绍,韩丁觉得也够复杂的,真是一行有一行的门道,干什么都不易。他问:“把酒曲往水里一兑,是不是就成了酒?”
  
  龙小羽摇头:“不是,做曲只是酿酒的第一步。第二步是‘淋饭’。就是用糯米蒸饭,然后用大缸盛好。”龙小羽因为戴着手铐,所以不得不两只手一起在胸前画了一个大圆圈,比画出酒缸的大小,“每缸要盛十来斤糯米饭呢,再把酒曲拌进去,让米饭发酵。我们那里把淋饭叫‘酒娘酒’,意思是这一大缸一大缸的淋饭发酵了就像酒的母亲一样,可以生酒了。”
  
  韩丁说:“这回该兑水了吧?”
  
  龙小羽终于点了头:“对,这时候就可以把鉴湖里汲来的水倒到‘酒娘酒’的大缸里,拌匀了,加上盖,这也叫‘做大饭’,或者叫‘摊饭’,算是正式开始酿酒了。酿黄酒很讲究气候的,因为发酵时间长短和气候有关。‘淋饭’的最佳时间应该是农历小雪前,‘做大饭’的时间最好是农历大雪前后,因为用大雪前后的水酿酒,酒不容易变质,便于长期贮藏。”
  
  韩丁有点性急地想结束这个话题了:“倒进水以后就成酒了?”
  
  龙小羽这回又摇头:“‘摊饭’盖上盖子要等九十天呢,到了第二年的农历二三月左右要做最后一道工序,叫‘榨煎’。把酒糟去掉,再放到大锅里煎熬,熬好以后装到坛子里,就是酒了。但装了坛的酒是不能喝的,要用泥封上,三五年以后才能打开喝,时间越长越好,不够三五年的酒,还没陈化老熟呢。人不是都说,酒是越陈越好吗。”
  
  韩丁突然转移了话题,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怎么会用那样一种刻薄的话语,把龙小羽关于酒的论述接转到一个令他尴尬无比的问题上去了。
  
  “对,酒是越陈的越好,可人家也都说,姑娘是越新越好。你和四萍好了多久?”
  
  这个转折显然太快了,把龙小羽从沉醉的叙述中拉了出来。他目视着韩丁,很快调整了口吻,像囚犯交代问题似的认真老实地答道:“好了差不多两年吧。”
  
  “是你追她,还是她追你呢?”
  
  “我觉得,应该是她追我吧,是她追我。”
  
  “你是不是说,你其实并不喜欢她,是吗?”
  
  韩丁的口气,流露着明显的疑问,也流露出一丝鄙夷:“你既然不喜欢她,干吗要跟她谈恋爱?她当时是不是条件比你好,或者是你有求于她?”
  
  龙小羽沉默下来,他的沉默显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一种抗拒。良久,他才慢慢地说了句:
  
  “我无求于她。”
  
  “那你喜欢她吗?”
  
  韩丁始终想搞清的是,龙小羽与最终被他杀死的祝四萍,当初究竟是怎样一个开端,怎样一种关系。所以他盯住这个问题,执意问到底。
  
  龙小羽依然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开口:“我这个人,受不了别人对我好,别人对我好,我就要报答他。我爸爸从小就这样教我。我小时候跟着我爸爸,生活很苦,漂泊不定,无论走到哪里,要是有人对我们好,帮助我们,我们就会感动,就想做点什么报答他,我爸爸就是这样的。”
  
  “四萍对你好吗?”
  
  “对我好。我刚到东浦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住在厂里的一间仓库里,白天干活,晚上看库。那时候是冬天,我带的铺盖少,四萍就从家里给我拿来垫子,拿来炉子,还拿她自己做的笋尖烧肉来给我吃。她那时对我挺不错的,我在这世界上没有亲人了,所以,那时候觉得她像我的亲人。”
  
  韩丁看着龙小羽,从他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狡诈。他说了他的童年,说了他的父亲,说了他经历中的快乐与坎坷,说了追他的姑娘,说了他的处世哲学……他说到的一切,都像是真的,听不出哪一句是虚构、是谎言。这些东西留给韩丁的印象和感觉,与四萍被杀这件骇人听闻的暴行,似乎有某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某种解释不清的疑问,某种无法统一的矛盾。韩丁不由不仔细地端详坐在对面的这位同龄人,他会杀人吗?他会下手杀一个曾经爱过他,在他无助的时候给过他帮助,给过他温暖的女孩吗?棒击刀刺,杀前强奸,他会是那样一个残忍无道的疯子吗?如果是,那么他和四萍,这一对恋人之间,究竟因何而生如此深仇大恨?在这个下午的谈话就要结束的时候,韩丁发现自己并没有为龙小羽的杀人动机理出一条合乎逻辑的脉络;相反,他在这个谜团之中仿佛越陷越深。他真想单刀直人地问一句:“四萍对你这么好,你到头来为什么要杀她,就是因为罗晶晶吗?”但他没有这么问,这么问是徒劳的。在这么多无法推翻的证据面前,龙小羽尚且顽固地不肯认罪,难道还能侥幸地幻想他会在一句义愤的追问下,将自己作案的动机脱口而出?韩丁并不想做这个幼稚的试验。
  
  在与龙小羽进行第二次谈话的那天晚上,韩丁和老林又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老林那时已经到达上海,已经住进酒店。韩丁在电话里向老林诉说了他内心的矛盾和疑问——这些矛盾和疑问让他有一点不相信龙小羽会是案卷材料中用那么多证据描述出来的杀人犯了。他告诉老林,他看到的证据和他的直觉产生了强烈的对立和冲突。尽管,因为他和罗晶晶的关系,韩丁并不喜欢龙小羽,他在本能上应该非常排斥他,但这种直觉还是产生了。他把自己的直觉告诉了老林,这个直觉让他惶惑不安,他对老林说他不知道下一步再见到龙小羽时该问他什么。
  
  老林的反应也许比韩丁所能想到的层次更深,他一针见血地道破了韩丁这种心情的本质。他说:“你是不是对原来的辩护方案发生动摇了?”
  
  那一瞬间韩丁反倒愣了,无言以对。老林确实说出了韩丁并没有明确意识到,但他的直觉一旦引申下去必然直抵的那个结论。是的,原来的方案在韩丁此时的心里,和这个直觉是抵触的。原来的方案老林是知道并且赞同的,那就是:以犯罪的动机作为重点,寻找龙小羽罪轻而不是无罪的证据。这样的方案当然是稳妥的,它的最大优点是:避开了与那一系列强大证据的正面对抗,而在另外开辟的战场上获取一些胜利;它最大的缺点是:整个辩护肯定毫无悬念,律师显得四平八稳,而且,对于被告人来说,他注定得死。
  
  老林说得没错,韩丁发生了动摇,他的直觉告诉他:龙小羽可能有冤屈。尽管搞法律的人不必去理会什么直觉,直觉毕竟是虚无的东西,直觉在实际的证据面前一钱不值,除非直觉能在那一系列貌似强大的证据里找到一个让自己扩展开来的缺口。老林问韩丁:“你能找到那个缺口吗?证据的系列就像一个完整回环的链条,每一个证据都是其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你能在某一个环节上找出一点缝隙吗?你能把这个有缝隙的环节取下来让整个链条断开吗?”
  
  韩丁想了半天,在电话里,老林能听到他沉闷的呼吸。然后,又听到他略带犹豫的声音:
  
  “公安局的材料说,龙小羽是在强奸四萍时遭到抵抗而动了杀心的。可据我知道,龙小羽那时候已经爱上了罗晶晶,一个爱上其他女孩的男人,一般不会再对自己过去的女人感兴趣了吧,我不懂,可我觉得男人就是这样的。”
  
  老林马上反应:“对,一般是这样。四萍原来跟龙小羽有过关系吗?他们原来是什么关系?”“龙小羽说,四萍是他原来的女朋友,他们在老家就认识。”
  
  “他们有过性关系吗?”
  
  “有,有过多次。”
  
  老林在这方面的切身经验大概太多了,以致他讨论这种事的口气犹如现身说法:“男人要是有了新欢,一般来说对旧爱就不感兴趣了。和旧爱的感情倒不一定降低,但肉体上肯定没有太大欲望了,这是规律。你这个问题提得好,龙小羽和四萍既然是‘老夫老妻’了,干吗还要死气白赖地强奸她?公安局定的这个杀人动机绝对有问题!”
  
  韩丁说:“公安局搜集的证人证言中,都说龙小羽和祝四萍没有恋爱关系,连祝四萍在平岭的同乡和四萍的父母也证明四萍和龙小羽没有谈过朋友。但龙小羽亲口对我承认四萍是他过去的女朋友,只是他现在已经不爱她了。”
  
  老林沉吟片刻,突然兴奋起来,他的口气就像是一个指示,一个决定,一个命令:“那好啊,你就从这儿去找突破口!只要能证明龙小羽和四萍过去确实是男女朋友,确实发生过性关系,当然,次数越多越好,保持性关系的时间越长越好。只要能够拿到这样的证据,公安局原来认定的犯罪动机就太勉强了。更重要的是,拿到这样的证据就可以说明,公安局找的那些证人,包括四萍的同乡,包括四萍的父母,统统都作了伪证,都隐瞒了事情的真相。那这个案子就有意思了,就大有搞头了,至少咱们得让法院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异口同声地说假话,为什么要隐瞒被告人与被害人的这段历史,隐瞒这段历史对这些出来作证的人,到底有什么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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