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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25章 (第1/2页)

于是有了开春那场载入石城史册的大迎聘和大出聘。
  
  《石翁斋年事录》载得清楚:“时阳春三月,六礼已成,吉期择定矣。相恨相仇之轿业大户马卜二家,复划定行轿区域,结秦晋之好。东西城八十又二家轿号歇业事聘,动辇舆千乘,致万人空巷,惊官动府,实为本城百年未睹之奇事也。”
  
  此一奇事构成了卜守茹生命历程中的重要景观。
  
  卜守茹在后来的岁月里常常忆起奇事发生那日的情形,觉着那日的一切值得她用一生的时光去玩味。
  
  那日表层的喧闹下鼓胀着汹涌的暗潮。
  
  马二爷借迎聘的机会,再一次向父亲和石城显示了他的成功,把迎聘变作了一次胜利的展示。
  
  父亲不傻,啥都看得出,偏做出看不出的样子,只说马二爷给面子,纳妾动轿,这般操办,破了祖上的大规矩。
  
  而她在那当儿满心想着的则是,要让全城八十二家轿号的轿夫们都知道,她卜守茹以卜家闺女,马家小妾的身份,就要开始她统一全城轿业的争战了。她不光是出聘,也是出战。
  
  无可置疑,那是个野心勃勃的日子。
  
  迎聘的各式轿子塞满门前的刘举人街,马二爷特为她做的八抬大红缎子的花轿进了门,喇叭匠子、礼仪执事站了一院子,鼓号齐鸣,场面也实有几分像打仗。
  
  麻五爷算是大媒,极早便坐着蓝呢大轿来了,带着徒子徒孙几十口子,闹腾得整条刘举人街沸沸扬扬,后来,又到卜守茹房里闹,还捏了卜守茹的手。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的歪心。
  
  这无赖两家来回跑着撮合这门亲事时,就想占她的便宜,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她娘家人。
  
  卜守茹觉着日后用得着麻五爷,总不愿得罪,就一边让人梳妆,一边笑着对麻五爷说:“五爷,你得放尊重点,这是我娘家,你不但是个大媒,也说是我娘家人哩!”
  
  麻五爷涎着麻脸道:“咱还没说定呢,我算你娘家啥人?”
  
  卜守茹反问:“你想算啥人?”
  
  麻五爷道:“算个哥吧!”
  
  卜守茹说:“这不亏了你?你这么大个人物,咋着也得算个娘家叔吧!”
  
  麻五爷乐了:“嘿,你卜姑娘抬举!”
  
  说着,又用脏兮兮的手去摸卜守茹的脸。
  
  卜守茹实是无可忍耐,把麻五爷的手拨开了,道:“做叔就得有个做叔的样子!”
  
  麻五爷说:“哟,娘家叔摸摸自己侄女的脸就没样子了?啥话呀!”
  
  又嘿嘿干笑着说:“马二那老小子不好对付哩,日后你这用着叔的地方多着呢!”
  
  卜守茹知道这是实在话,便道:“那是,我爹不中用了,我眼下也只有你这一个娘家人了,不是你这么操心费力,只怕也没这门亲事呢!”
  
  麻五爷说:“你这是骂我,我知道你不喜这门亲事。”
  
  卜守茹笑道:“谁说我不喜?我偏就喜这门亲事呢!五爷,你候着,回门那日我谢你一桌酒。”
  
  麻五爷头直点:“好,好,我就候着了,到时吃不上酒,我就吃你!”
  
  卜守茹只当没听出麻五爷话中的话,又说:“往后呢,也少不了要打扰你。你可不兴推的哟,这门亲事你给我做了主,我就赖上你了……”
  
  麻五爷哈哈大笑:“好,好,能被你这丫头赖上,也是我五爷的福分!有啥事,你只管找五爷我!”
  
  父亲那当儿是忧郁的,脸面上却做出欢喜的样子,陪着马二爷派来的娶亲太太说话、喝茶,还时不时地用独眼向里屋看,卜守茹弄不清这废人是想把自己的亲闺女多留一会儿,还是想把亲闺女早点打发走?
  
  马二爷知道父亲废了,不能再和他斗了,加上又有麻五爷和五爷徒子徒孙的压力,就信守了承诺,把原想在石城大观道以西设置轿号的主意打消了,请麻五爷和几个头面人物做中人,和父亲言明:六礼成就之后第三日,闺女回门,西城三十六家轿号重新开张。
  
  卜守茹因之便想,父亲大约是想她早走的,这乡巴佬肯定已在想他即将开张的轿号了,这真好笑……自然,这日卜守茹也是挂记着巴哥哥的。
  
  巴哥哥那夜走后再没来过,死活不知。
  
  卜守茹算着巴哥哥这日会来,哪怕为见她一眼也会来的。
  
  因而,一直拖着,等着,和麻五爷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全然不顾父亲和马家迎亲主仆的不快,还老向门外瞅。
  
  待得临近中午,实是无了指望,卜守茹才出了里屋,到得正堂,面对瘫坐在太师椅上的父亲,木然磕了头,起身上了八抬红缎大花轿。
  
  大花轿在炮仗鼓乐声中轻起,城堡也似的沿刘举人街,上天清路,绕大观道,一路东去。
  
  花轿最前面,有金瓜钺斧朝天镫,飞虎旗,还有借来助势的红底黑字的肃静回避牌。其后四锣开道,四号奏鸣,十六面大鼓敲响。鼓队后是唢呐队,唢呐队中不仅有唢呐,还有笙笛和九音锣。然后是两对掌扇,两对红伞。最后才是卜守茹乘的轿子。
  
  卜守茹坐在轿里,看不到轿外壮阔的场面,却能感到那场面的非凡,她觉自己配得上这种非凡。
  
  许多年过后她还说,在那日的轿里,她已知道自己能成事了,总认为飘在街上的轿子全是她的,全是。
  
  喧天的鼓号声震颤着石城腐臭的空气,也吵得卜守茹耳朵疼。卜守茹便想起了八岁进城时的那乘冷清的孤轿。
  
  那是小轿,两人抬,前面是巴哥哥,后面是仇三爷。
  
  仇三爷老扯着嗓子唱《迎轿入洞房》,没头没尾。
  
  仇三爷不唱时,便很静,只有轿杠响,脚步响,还有耳边的风声。
  
  风是从山上吹来的,带着花香味。
  
  小轿没遮拦,四处看得清,远地是山,是水,近前是巴哥哥的背。
  
  巴哥哥抬轿抬得热,把小褂搭在肩上,光着背……更惦念巴哥哥了,一时间甚或忘了自己已经出战,只记着巴哥哥,还在心里恨恨地骂,骂巴哥哥黑心烂肺。一边骂,一边又骗自己,心里对自己说,她坐的花轿,身前的仪仗,身后浩浩荡荡的小轿、差轿,都不是去的马家,而是去的巴哥哥家。
  
  巴哥哥的家在山后,她知道。
  
  巴哥哥说,娶她时,一定回山后,让山后的父老族人都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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