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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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