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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办吧。”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这卡你带着,一点小意思,这事,拜托你了。”
  
  “别,别,别,秘书长,您这是……”汪明阳紧张了,他怎么能收普天成的卡呢,他还准备着,最近弄张卡给普天成拿过去。各市班子调整完,紧接着就是省直部门,这次能不能上台阶,关键还得看普天成。
  
  普天成将卡丢茶几上,没再多话,出来了。
  
  卡是他临出家门时顺手装口袋里的,原本也没想给汪明阳,凭什么给他呢,他似乎找不到理由。没有理由的事并不是不能做,得看什么时候,现在他需要汪明阳为他出面,消灭掉一些痕迹。痕迹这东西,搁久了是会生根发芽的,弄不好还会长出新的枝叶。普天成不希望它们发芽,过去的事,对也好错也好,他只希望它们永远过去,不要再跳出来烦他,这种烦受用不起啊。
  
  普天成长出一口气,下了楼。汪明阳坚持要送他,被他厉声拒绝了。
  
  下了楼他才忽地记起,那张卡是杨馥嘉送他的。杨馥嘉送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海州的灯火很亮,照得这座省会城市绚烂无比。那天他多喝了点酒,杨馥嘉扶他上车,顺手就把卡揣在了他衣袋里。普天成感觉到了,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官场就是这样,该感觉到的,你必须感觉到,不该感觉到的,你只能装糊涂,糊涂有时候就是最大的精明。他再次想起了那件陶器,想到它的颜色。多好的颜色啊,秘色,而不叫土色,也不叫灰色,更不叫暗青。暗青是什么,说不清嘛,怎么能暗呢,一切不都是透明的么。秘色就不一样,一个“秘”字,蕴涵了多少东西!
  
  离开望江楼,普天成并没有马上回家。那个叫家的地方,因为少了乔若瑄和女儿普乔,时常空荡荡的,回去跟不回去差别不是太大。加上最近又多了个卢小卉,更让他……这孩子,普天成总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儿。哪儿不对劲,他也说不清,只是每次跟她目光相对,总有种被烫着的怪感觉。他不清楚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卢小卉本身就有问题,但孤男寡女在一起,真的不好。
  
  普天成想,得找个合适的理由,打发她回去了。再惹出什么事来,他这辈子,可真就说不清了。
  
  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普天成心里浮上杂七杂八的想法。他想起刚从吉东调到海州的那段日子,自己有空没空,总是要到街头走走。海州的夜景是很有特色的,虽不及**、澳门那么缤纷多姿,但在内地,它也算数一数二。特别是这几年,经济的发展让海州插上了腾飞的翅膀,说一天一个样绝不夸张。普天成漫步在人海里,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吉东那档事,似乎已不再折磨他,至少,心里那份紧张或后怕没了。说来也奇怪,刚才在望江楼,他心里还一个劲儿地跟别人较劲,看什么都来气,好像风波不立马平息掉,他连笑一下的信心都没有,这阵,竟像没事人似的,坦坦荡荡走在大街上。
  
  急火攻心,他自嘲了一句,继续往前走。手机响了,是妻子乔若瑄,问他:“在哪儿,怎么家里电话没人接?”普天成说:“我在外面,刚吃过饭。”乔若瑄问:“保姆呢,打电话怎么不接?”普天成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到楼下去了吧。”乔若瑄说了句什么,普天成没听清,他所在的地方有家家电公司在搞促销,吵闹得很。他说:“要不我回家打给你吧?”乔若瑄说不必了,她也是刚吃完饭,打个电话问候一声。
  
  普天成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乔若瑄才吃过饭,看来“应酬”两个字,彻底搞乱了人的生活。普天成忽然想起一个段子,是说眼下这个时代的。段子是这样讲的:
  
  这年头,大棚把季节搞乱,关系把程序搞乱,级别把能力搞乱,金钱把官场搞乱,手机把家庭搞乱。
  
  这年头,教授摇唇鼓舌,四处赚钱,越来越像商人;商人现身讲坛,著书立说,越来越像教授。
  
  这年头,完美的人生就是住英国房子,戴瑞士手表,拿英国工资,娶韩国女人,开德国轿车,喝法国红酒,雇菲律宾女佣。
  
  这年头,苦干实干,做给天看;东混西混,一帆风顺;任劳任怨,永难如愿;会捧会献,杰出贡献;尽职尽责,多遭指责;推脱栽赃,邀功领赏。
  
  这年头,接听电话声音渐渐小,对方是领导;声音渐渐大,对方是部下;一听就发躁,对方拨错号;笑得不停歇,准是女同学;半天哼一下,老婆在训话;悄悄避开人,对方是情人……
  
  这年头,段子满天飞,越飞越逼真。普天成自己也跟了一句,嘴角露着会心的笑,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汪明阳很快反馈来消息,说他到了吉东,已见了江玥的面。“放心吧,秘书长,我会按您的指示把这事办好。”那晚在望江楼,普天成的态度还有那张卡,让一向把事不当事的汪明阳有了警醒,他再也不敢马虎了,说话的口气毕恭毕敬,他在跟普天成表决心。
  
  普天成要的不是决心,他要见行动。“明阳啊,这事关乎到全局,你掂量着办吧。”普天成模棱两可地给了汪明阳一句,他在“全局”两个字上特意加重了语调,他相信汪明阳不会傻到连“全局”也不懂。
  
  汪明阳果然聪明,又说了几句,忽然神秘地问:“秘书长,这事老板没怪你吧?”
  
  普天成自然知道老板是指谁,但他憎恶这种称呼,不是每个人都能用“老板”来称呼的,瀚林书记尤其烦这种称呼。有次路波省长无意中这样称呼了一声,瀚林书记当下黑下脸,质问路波:“你刚才说什么?”吓得路波脸色都变了。普天成跟了宋瀚林这么久,还从没敢用这种不恭不敬的称呼。省里就是省里,不是市,也不是县,你在县上称县长老板,他可能高兴得咧嘴,但这样称呼一个省委书记,就是你太没有原则了。
  
  “汪副局长,我希望你这是最后一次!”普天成口气很冲地警告了一句汪明阳,啪地合了电话。
  
  自己身边,怎么净是这种货色呢,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啊。普天成突然忧心忡忡。一个人政治生命的变故或终结,往往不是来自你个人的不谨慎,不成熟,你身边的人,你提携了的下属,都有可能在某一天突然成为杀手!
  
  还教父呢,亏你这么些年处心积虑!
  
  这个下午,朱天彪终于来到海州。他打电话给普天成:“哥,我到了,是到家里还是……”听见朱天彪的声音,普天成的心连着响了几下,身上的血流突然加快,一股久违了的亲切感汹涌而至。他被另一团火燃烧着,差点激动得把手里的电话丢下去。“天彪,你怎么……才来啊,哥……”普天成的嗓子哽咽了,里面堵了一团东西,呜呜咽咽。
  
  “哥,那边出了点事,耽搁了几天。”朱天彪说。
  
  “事情大不,处理得怎么样了?”普天成问。
  
  “不是太大,都处理妥当了。”朱天彪说。普天成哦了一声,思忖片刻,道:“我们还是在老地方见面吧,家里,这些天……有点乱。”
  
  朱天彪嗯了一声,“那好,我等你。”
  
  天色将暗的时候,普天成来到白云宾馆。白云宾馆跟往日一样,此时正是入住的高峰,人来人往,显得生意十分火暴。普天成却觉得,今天的白云宾馆有点异样,好像比平时多了份亲切。大堂经理对他很熟悉,迈着婀娜的步子走过来,笑吟吟问了声首长好。普天成点点头,四下瞅了一眼,问:“客人安排好了么?”
  
  “朱先生住在十三楼,1318房间,我带您上去。”
  
  普天成说:“不用了,你忙你的,我自己上去。”
  
  大堂经理也不好硬送他上去,她了解普天成的脾气,他不情愿的事,你要是做了,你的这份工作就没了。更加后怕的是,要是惹恼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到好的工作。她矜持地笑了笑,为普天成摁开电梯,“首长慢走,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普天成没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她。
  
  看到朱天彪的那一刻,普天成眼里是有东西的,这东西湿扑扑的,似泪,但绝不是泪。那是一种感情酿成的水,亲情发酵的酒,是上帝专门馈赠给他们这些人的一种特殊的眼液。朱天彪也是一样,尽管他看上去比普天成凶悍得多,也粗莽得多,但见了普天成,他眼里还是有一股湿在涌动。
  
  “哥。”朱天彪唤了一声。
  
  普天成狠狠地捣了他一拳,“你小子,平常连个电话都不打。”
  
  朱天彪憨厚地笑了笑,“不是你不让我打么。”
  
  普天成呵呵笑出了声,“行啊,现在懂事了,家里都还好吧?”
  
  “托哥的福,都好。”
  
  普天成犹豫了一下,又问:“阿姨呢,她身体怎么样了?”
  
  朱天彪垂下头,脸上浮出一层伤感,“老太太最近身体不太好,怕是……”
  
  普天成不吭气了,脸上也闪出一丝难过。那个名叫朱巧凤的女人,的确是部队上的卫生兵,不过跟人们传说的有差异,当年部队从地方招了一批女卫生兵,大部分去了基层,也有少数留在了首长身边,专门负责照顾首长的身体。朱巧凤留在了父亲普克群身边,没想到,就引出另一段故事。而那个时候,普天成的母亲正拖着有病的身子,在那个叫子水的小城里夜夜思念丈夫。
  
  往事如云,迷迷茫茫;往事如雾,浩浩渺渺。
  
  往事中走过来两个少年,一个是普天成,一个是朱天彪,他们身上有共同的血液,也有共同的秉性。他们穿破往事的种种阻隔,走到了一起。
  
  “哥,你说吧,叫我来做什么?”两个人之间向来没有多余话,每次到一起,都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似乎,共同的血液早已让他们融合在一起,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废话。
  
  “天彪啊——”普天成长长叹了一声,打开话匣子,“你在吉东惹下的那场祸,原以为平息了,谁知道……”
  
  “怎么,有人翻后账?”朱天彪猛地弹起身子,刻着两道刀伤的脸狰狞地动了动,露出普天成他们这种人脸上绝不会有的凶相。朱天彪没想到会是这件事,他离开吉东两年了,哥说过不让他回来,他就没回来。吉东这边的消息,他听到的少。
  
  “是啊,有人跟你哥过不去,想把你哥送到监狱里。”
  
  “反了他了。哥,你说,是不是苏润那王八蛋,他要是敢乱说一个字,我让他永远讲不出话来。”朱天彪的样子越发凶蛮,像他这种人,不能急,一急,头发梢都能冒出火来。可他偏又爱急,急成了他们这类人共有的特性。普天成曾说:“天彪,你这性子要是能温和下来,也是能干一番大事的。”朱天彪听了自嘲道:“哥,你错看我了,我就是靠这性子吃饭的,我要是温和了,猪都敢不把我放眼里。”是的,朱天彪就是靠这性子吃饭的,他跟着母亲朱巧凤长大,虽然也曾得到过那个首长父亲的溺爱,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那种爱就掺了水分。等到他长大,首长父亲回到了普天成这边,他就再也没见着过。母亲带着他到了东北,那儿是母亲的家,他就像东北的黑土地一样,越长身上越有了一股黑色,到后来,血也开始发黑。他曾说这辈子他要靠一双拳头,保护母亲,让她不受侵犯。后来他果真就把拳头捣在打他母亲主意的男人脸上,一拳下去,那男人的鼻梁骨就塌了。再后来,拳头使不开了,他用刀,结果,砍断三个男人的胳膊后,他脸上也留了伤。母亲心疼地捧住他的脸,哭道:“彪子,你这样下去,叫我如何放心?”他说:“娘,你就把心放宽,这辈子,你儿子再也不会被人砍了。”打那以后,真就没人再砍过他,倒是三天两头,他砍得别人流血。后来东北待不下去了,再待,就要砍到监狱里去。母亲找到曾经的首长,哭着说:“你把他带走吧,带到部队去。”普克群愤愤道:“带到部队让他杀人啊。狗杂种,怎么就不学好呢?”母亲没敢把这话说给他,生怕他听了,会拿着刀找到北京去。那个时候,普克群已到了北京,成了打个喷嚏天都要下雨的人物。普克群嘴上说着不管,心里,却还是有他的。母亲朱巧凤回东北不久,他就成了一名警察,这下好,他再也不用拿着刀混世界了,他有了枪。
  
  枪的威风远远大于刀。
  
  但枪要是惹起祸来,也比刀可怕。不久之后,他就一枪打烂了哈尔滨有名的黑头目薛老三的头。薛老三是谁啊,那个年代,凡是哈尔滨的年轻人,谁没听过薛老三的大名,谁敢跟薛老三说半个不字。就他敢!母亲吓得一周睡不着,天天夜里抱着电话往北京打,直打得天透亮。奇迹发生了,三个月后,朱天彪从隔离审查的那间屋子里走出来,他非但没成为罪人,反而成了打黑除恶铲除黑恶势力的英雄。
  
  他成了英雄!
  
  这个结果,让他母亲都惊得傻了眼,敢情还有这样的英雄啊!
  
  如果那时候回头,朱天彪的路,就不是现在这样了,超过普天成的可能也有。可惜就是回不了头。普克群离开人世没两年,已经官至公安局副局长的朱天彪,因为一起命案,又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那场风波差点让他的人生画上句号。幸亏普克群还有些老关系,加上朱巧凤找了普天成,她几乎给普天成跪下了,普天成不能见死不救。
  
  朱天彪免于一死,但官是做不成了。实践证明,警察这个职业不适合他,但什么职业适合他呢,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听天由命。离开哈尔滨三年后,朱天彪突然来到吉东,说欠了人家一屁股钱,如果不还,这条命就得给人家。
  
  又是命。只要朱巧凤母子找来,一准跟命有关。普天成算是服了这母子俩,怎么一个父亲的种,会长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秧来,结的果也是这般不同。但找上门来就得帮,这是普天成的原则,也是父亲临终给他留下的遗言。
  
  “天成啊,爸什么都放心,就是不放心那个孽种。你记住,你不要主动亲近他,但要是他有什么过不去的桥,你要帮他,就算是替爸还债吧。”
  
  替爸还债。
  
  这一还,就还出五条人命。
  
  五条人命呐!五个来自乡下的农民工,因为他错误指挥,野蛮施工,阎王爷似的逼着那些可怜的人给他挣钱,死在了塔吊下。
  
  五条人命惊出普天成五百身汗,如果不是他重权在握,不是他横下一条心来,把白的说成黑的,把死的说成活的,怕是……
  
  往事不堪回首!
  
  “天彪,现在不是比横的时候,哥找你来……”普天成话说一半,顿住,目光复杂地望住朱天彪。
  
  朱天彪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讪笑了一声。在哥面前,他是不能莽撞的,母亲再三叮嘱过他,他自己也有这方面的教训。民工事件发生后,苏润一时不肯背黑锅,他托人说了几次,说不进去,恼了,径直闯进苏润办公室,冲苏润道:“这个锅背起来,死不了你!”苏润毫不在乎地一笑,反问道:“我要是不背呢?”他想也没想,噌地亮出家伙:“那就对不起了,那几个民工兄弟也可怜,有你在下面陪着他们,我想他们心里会好受点。”“你——”苏润惊愕地瞪住他,他看清了朱天彪手里的家伙,那是枪,不是吓人的玩具。苏润不由得身上发出一片子抖。
  
  那天若不是普天成及时赶到,怕是祸就要闯大。普天成将他弄到一安全地带,质问他枪哪儿来的,朱天彪死也不肯说,还摆出一副黑社会老大的架势,“找的事以后不用你管,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各走各的,我就不信——”信字还没说出口,他嘴上已挨了一下。紧跟着,就听普天成狮子一般吼起来:“给我捆起来!”话未落地,四只有力的大手扭住了朱天彪。朱天彪在道上混了半辈子,还没遇到敢捆他的人,等看清那两人的真面目时,他吓得瞠目结舌,“哥,他们……”
  
  “把枪交出来!”普天成冲他断喝一声,背过身去。那一刻,朱天彪突然醒悟,自己闯荡江湖几十年,只不过是在江湖上踩了一点水,真正的江湖,在普天成的手掌里。
  
  “我交,我马上交。”他再也不敢耍横,怕自己稍一迟疑,就会命丧黄泉。很多江湖上的传闻瞬间涌来,吓得他面色全无。关键时刻采取关键手段,这种事,普天成干得出。
  
  干得出啊——
  
  “哥,你说吧,我听你的。”朱天彪换了口气,规规矩矩道。
  
  普天成欣赏地点了下头,这才跟朱天彪交代起来:“你先去见一个人,苏润的老婆,她就在海州,这是地址。”普天成将一张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的字条递给朱天彪,接着又道:“该怎么说,你自己掌握。然后带她去吉东,让她亲口跟姓苏的谈。”
  
  朱天彪拿着字条,认真看了看,问:“吉东那边安排好了?”
  
  “这个不用你费心,到了吉东,你找他。”说着,普天成又掏出一张字条。两张字条,等于就把这项重要的使命交到了朱天彪手上。兄弟俩没再多说话。说什么呢,到了这时候,他们只能同舟共济,孤注一掷了。
  
  ·4
  
  马超然回到了海州,其他几个督查组也相继回来了。李源打电话问,普天成材料写完了没,普天成说还早呢。李源说马书记回来两天了,看上去老大不高兴。”普天成说:“那就想办法让马书记高兴一点。”李源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那些土办法在马书记身上不管用。”普天成笑说:“你找墨秘书长啊,跟他讨教一下,他不是点子多么?”李源苦笑道:“你不提老墨还好,一提,我都伤心得要哭了。”
  
  “不至于那么惨吧,你老李是谁,老墨再不懂事,也不会让你不舒服吧。说说,又是啥故事?”普天成听上去真就像是关起门来写材料,对外面发生的事,一点都不知晓。他的口气既轻松又诙谐,还有种看客的味道。
  
  李源是个装不住话的人,省委几位秘书长中,算他最没城府,也正是因为这点,他的人缘反倒最好。谁心里有了疙瘩,都乐意找他疏通,李源笑称自己是秘书长中的管道工。没想这位管道工,也有让别人添堵的时候。
  
  李源憋不住,把事情说了。原来马超然他们回来后,办公厅安排了几桌饭,算是为督查组接风。这事是之前就定好的,李源没再请示普天成,直接打电话给郭木,让他在桃园准备几桌。郭木安排了两个大包间,一间摆两桌,说这样吃起来热闹,李源也这样想。谁知具体安排位置的时候,墨彬有了意见。原来的安排是,马超然这个组跟黄副省长那个组在一起,人大郭顺安副主任那个组跟政协许副主席那个组在一起。墨彬不情愿跟黄副省长坐一屋,硬要李源调整,让他把黄副省长跟许副主席放一起,让郭顺安到他们这屋来。李源觉得不妥,找郭木商量。郭木也觉得这样调整似乎不合常理,但又拗不住墨彬,最后还是按墨彬的意见办了。后来他们才知道,不是墨彬不愿跟黄副省长坐一起,是超然副书记跟黄副省长有过节,墨彬怕坐一起影响超然书记的情绪。到了吃饭时间,超然副书记突然打来电话,说自己不舒服,今天的宴会,就不参加了。李源一愣,紧着就找墨彬。墨彬正跟郭顺安亲热地拉着家常,一听马超然不来了,脸色当下就不一样了。他到外面给超然书记的秘书打电话,证实马超然确实来不了,秘书说超然书记已回宾馆休息了。墨彬就怪李源,说都是他,怎么能乱安排呢?
  
  李源没跟墨彬计较,这种事计较不得,一计较就影响情绪,进而影响到工作。对李源来说,今天招待好大家,就是他的中心工作。巧的是,郭副省长也没来,于川庆打来电话,说郭副省长临时有事,让他们不要等了。李源松下一口气,两位主要领导缺场,他的负担轻了些。毕竟,人大、政协领导招待起来相对省事些。李源于是安排上菜。郭顺安这天心情相当地好,提出要喝酒,李源就让郭木拿了酒。喝到中间,墨彬的话就出来了,含沙射影,意思就是有人不尊重他,不尊重他等于就是不尊重马书记。郭顺安怕出事,劝墨彬少喝点,墨彬不听,他向来很少碰酒的,这天却不知咋,非要缠着跟别人喝,结果,真就把自己喝大了。他摇摇晃晃要去给政协许副主席那一桌敬酒,被李源挡住了,说那边有郭木,不必他费心。没想墨彬腾地将酒瓶放桌上,“你凭什么阻拦我,你真成了大管家啊。李源同志,别忘了,若论排名,你还在我后面呢。”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谁也没想到墨彬会失态到如此程度。李源更是哭笑不得,念着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啥也没说,端起茶杯走了出去,一个人在桃园一直挨到酒会结束。后来他听说,墨彬还借酒挖苦了新上任的政研室主任余诗伦一顿,说余诗伦学问太深,把身子压住了,别人敬酒他连屁股都不动一下。
  
  普天成听完哈哈大笑,“这个老墨,真有意思,喝醉就喝醉了,提排名做啥,你看闹的这笑话。”
  
  普天成的反应让李源吃惊,李源原以为,普天成会在电话里狠狠将墨彬训斥一顿,为自己出一口恶气,哪料想普天成如此轻描淡写。
  
  “他哪是喝醉,他是故意让我难堪。”李源说。
  
  “没那么严重,大家一起共事,还不了解脾气?他不胜酒力,你就原谅他一次。”
  
  “他排名在前,我哪敢说原谅,检讨还来不及呢。”李源带着情绪道。
  
  “小心眼儿了不是,要不要我这阵给他打电话,让他给你道歉?”
  
  “别,别,别,秘书长,我也就是随便一说,你忙吧,不打扰你了。”李源觉得这个电话打得很没意思,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把这窝心事说给普天成。
  
  “好,你也想开点,千万别搁心里。”普天成仍然乐呵呵的。
  
  电话一合,普天成脸上的笑就没了。马超然不高兴,他为什么不高兴?还有,墨彬为什么会失态?一般来说,这样的接风宴,大家顶多也就意思一下,不会真喝。墨彬平时把自己的嘴巴管得挺紧,死缠烂打都灌不进去,怎么会主动喝醉?
  
  这些信息汇总到一起,普天成就认为,那些传说太过夸张,马超然在吉东,并没掌握到什么,或者,他是掌握到了,但事情又按照他不情愿的方向走了。这么一想,他就兴致勃勃猜想起瀚林书记在北京的行动来。瀚林书记到北京,也快一周了,这一周,对谁来说,都不好过。
  
  又等了一天,朱天彪来电话了:“哥,你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
  
  “见到苏润了?”普天成问。
  
  “见到了,跟他老婆一道来的,我啥也没说,话都是他老婆告诉他的。”
  
  “他怎么说?”
  
  “他就说了一句,天有多大,他苏润清楚,用不着三番五次给他送记性。”
  
  “清楚就好。”普天成有点兴奋,“天彪啊,你帮了哥一个大忙,哥会记住的。”
  
  朱天彪赶忙说:“哥,咱兄弟之间,不说两家话,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跟苏润老婆反复交代过了,只要她男人在里面规规矩矩,出来照样有好日子过,那娘儿们是明白人,哥你放心吧。”
  
  “放心,哥当然放心,你办的事,哥怎么能不放心。”普天成连着感叹了几句,又道,“天彪啊,哥还有一件事,你一并把它办了。”
  
  “哥,你说。”
  
  “那个金嫚你知道吧?”
  
  “知道。”
  
  “你把她带到东北去,这次就带走。”
  
  “哥……”朱天彪听上去有点为难。这事肯定会为难,如果不为难,普天成也不会等到现在才说。这些天,他也在跟自己作斗争,斗争来斗争去,还是觉得,让金嫚离开吉东好。尽管金嫚没跟他讲离婚的事,但那双眼睛瞒不了他,那天抱金嫚上床的一瞬,他就知道,金嫚又完全属于他了。对一个名分上不能属于他但又实实在在属于他的女人,普天成就想让她尽可能地安全点。
  
  普天成将金嫚的手机告诉了朱天彪,又强调道:“她可能不情愿去,但你要说服她。另外,你要对她好一点,她刚离了婚,心情不好。”
  
  “哥……”朱天彪似乎有点不情愿。
  
  普天成略一思忖,道:“如果有难度,就算了吧,我另想办法。”
  
  “不,哥,我是怕……”
  
  “没啥好怕的,天彪我告诉你,这世上本来就没这个怕字,只有心虚的人才会说怕,我们兄弟不心虚。你带过去吧,好好待她就是,等方便了,哥再把她接回来。”
  
  “哥,我知道了,你放心。”
  
  有了这个电话,普天成心里一下就踏实许多。他拿着手机,想了半天,终于还是给瀚林书记发了一条短信:尾巴已全部砍断。
  
  短信发出去后,普天成就坐在那儿等。这天正好是周末,卢小卉回了老家,说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急着回去。普天成也乐意她回去,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更愿意一个人待着,不受任何打扰。但是直等到晚上九点,瀚林书记还是没回过来短信。普天成坐不住了,这种情况很少有,瀚林书记不论去哪儿,只要收到他的短信,一准会抽空回过来的。这次怎么了?
  
  普天成扔下电话,去洗手间,刚把裤子脱了蹲马桶上,客厅里传来非常悦耳的一声响。普天成一听是短信来了,兴奋地起身就往外跑,裤子裸在半腿里,差点将他绊倒。他提好裤子,跑沙发前,拿起手机一看,心凉了半截。短信不是瀚林书记发来的,是秋燕妮。
  
  秋燕妮说她在楼下,想上来造访,她问普天成欢迎不。
  
  欢迎,欢迎,你们谁来我都欢迎。普天成心里一边气着,一边把短信删掉。他手机里从来不存女人的短信,不是怕乔若瑄,乔若瑄还从来没翻过他手机,他是不习惯,手机里存了女人的短信,感觉就跟身上留了女人体香一样不自在。再者,有些短信是涉及到秘密的,他也怕万一手机丢失,这些短信到了别人手里。
  
  删完短信,普天成忽然又想,她来做什么?想法一出,他的浑身就不自在了,心也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好像有个声音在召唤他。他忍不住到了阳台,从阳台往下看了半天,不见楼下有人,心里纳闷,不会是恶作剧吧?想着,给秋燕妮回了一条短信,问她到底在哪儿。
  
  手机很快叫响,大约是收到了普天成的回复,秋燕妮信心大增,索性将电话打了进来。普天成接通,喂了一声,手机里传来秋燕妮软绵绵的声音:“对不起,秘书长,这么晚了还打搅您。”普天成克制住感情说:“秋总有事?”秋燕妮说:“是有件事,想跟秘书长汇报。”“明天不行吗?”普天成又问了一句,秋燕妮那边就不说话了,电话里传来大片的空白。普天成觉得自己绝情了点,就道:“事情是不是很急?”秋燕妮说:“也不是太着急,如果秘书长不方便,那就改天吧。”普天成要挂电话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上次跟郑斌源谈完,他曾给秋燕妮发过一条短信,婉转地提醒她,让她注意一下罗恬。秋燕妮一直没给过他答复,会不会?这是件大事,不能拖,想到这儿,他冲秋燕妮说:“你在楼下等着,我过一会儿下楼。”秋燕妮非常兴奋地嗯了一声。
  
  普天成都要出门了,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快下楼,会不会显得情急了点?他回过身,想磨蹭一会儿,但时间这玩意儿,不是用来磨蹭的,磨蹭了不到三分钟,普天成身上就出汗了。那是心汗。人要是强行想把另一个人赶出心外,那是很累的,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他索性脱了衣服,钻进卫生间,快快地冲起澡来。热水澡冲完,普天成又想该换件衣服,毕竟是去见秋燕妮,穿太随便了说不过去。他挑了半天,拿不定主意。他夏天穿的衣服就那么几件,要么是白色短袖衬衫,要么就是式样老土灰不拉叽价格却很吓人的T恤。这也算是官员的一大特色吧,不论官当多大,衣服只有价格上的区别没有款式上的区别。有人戏说,官场文化最显明的体现一是在官员的着装上,另一是在官员的表情上。严谨、呆板、集体主义的装腔作势,是官员着装的最大特色。也有人说,**官员要么是清一色白,要么清一色灰,好像只有这两种颜色,才能代表他们的身份。普天成也注意观察过,你还甭说,**官员的着装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也没有哪个部门规定,**官员应该穿什么,不该穿什么,但大家的着装风格,却是惊人地统一。后来他才发现,不仅海东如此,全国各地,但凡在国家机关工作的,穿起衣服来都是远离时尚保持正统。这就让他奇怪,有些事一而再再而三要求,大会小会强调,红头文件发了一大堆,大家就是不按标准和要求来,穿衣打扮这种本该十分个性化的事,反倒在机关个性不了。但你一细想,也就不奇怪了,官员如果穿得跟老百姓一样,那还能叫官员?普天成有位作家朋友,说他走在街上,能一眼认出两种人来,一种是国家公务人员,另一种是吃青春饭的小姐,也可以直白地称为鸡。普天成骂他不严肃,怎么能把国家公务人员跟鸡扯到一起,那位作家据理相争,说人都是脸谱化的,文化会把同一个锅里吃饭的人同化掉。你坐在主席台上是官员,走在街上还是官员,除非哪一天你落架了,你的本性才能显出来。鸡也一样,脱了裤子躺床上是鸡,穿上裤子走在人群中,还是鸡,除非有人把她娶到家里,逼她从良。这种歪理普天成不敢苟同,但内心里,他还是佩服作家的观察力的。
  
  普天成把衣架上的衣服挑了一遍,发现没一件称心的,心里未免有些气恼,堂堂秘书长,出门时居然连件合意的衣服都找不到。最后,他还是穿了那天见金嫚时穿的那件墨绿色冰丝T恤。这衣服是他跟瀚林书记去内蒙考察时,鄂尔多斯厂家送的礼品,相对显得年轻一点,也富有朝气一点。回来开了一次会,大院里这种颜色和款式的衣服就多起来,听李源说,他夫人因为买不到这个颜色,专门托内蒙那边的同学,邮寄了一件。可见,主要领导的号召力,远不在工作上,吃饭穿衣,哪一件领导都能率先垂范。
  
  对着镜子照了照,普天成感觉还行,又顺手抓起洗手台上很久不用的香水瓶,往身上喷了一点。做完这些,普天成忽然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从没有哪一次出门比今天麻烦。
  
  等跟秋燕妮坐在古朴典雅的**龙茶坊,普天成心里的答案,就显现出来了。其实,这个晚上的一应表现,就证明了一件事,他是想见秋燕妮的,特别想。
  
  人不能骗自己,人也骗不了自己。自己心里有什么结,自己最清楚。
  
  秋燕妮显得十分开心,从普天成上车到现在,她脸上就一直洋溢着笑容。等进了茶坊,她一阵忙碌,桌上便堆满了点心。**龙茶坊的点心是很有名的,地道的潮港风味。这是一家连锁店,生意也很火爆。普天成跟秋燕妮进来的时候,茶坊里坐满了人,秋燕妮说,这是她常来的地方,喝早茶气氛会更好。普天成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秋燕妮这么晚了约他出来,到底想谈什么。
  
  两名身着旗袍的服务小姐忙活了半天,算是把招待工作做好了,一壶香喷喷的碧螺春,飘着热气的咖啡,秋燕妮又要了一瓶路易十三。普天成开玩笑说:“你想摆夜宴啊?”秋燕妮妩媚一笑,“难得跟秘书长在一起,今晚我想浪漫一点。”说着,冲服务员说了一句港语。普天成听不大懂,服务小姐浅浅一笑,出去了。不大工夫,包间里飘起古朴幽扬的音乐,那乐声似从遥远处传来,十分空旷。
  
  普天成的心好像被带到了一个地方。
  
  秋燕妮为他沏了茶,目光幽幽地望住他,“一直想请秘书长坐坐的,今天总算心想事成了。”
  
  “不是老在一起么,怎么偏偏今天就心想事成?”普天成故意装糊涂。
  
  “秘书长真是会说话,要是天天能跟秘书长在一起,人生就太有意思了。”秋燕妮为自己斟上一杯,以茶代酒,要敬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客气,既来之则安之,没有理由把自己搞那么紧张。
  
  碰过杯后,秋燕妮又说:“我要再次谢谢秘书长,上次那条短信,等于是救了燕妮,也救了大华。”
  
  普天成没有接话,他在专注地欣赏着秋燕妮。秋燕妮品茗的功夫堪称一流,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敬茶样样做得娴熟而富有诗意,一看就是在茶坊里泡大的。加上那白皙、隽永、翘然、婉然在普天成眼前如玉蝴蝶般舞动的兰花指,更让这一切动作有了神韵。普天成看得着迷。他品茶是外行,品人却有一套,秋燕妮示范似的表演她的茶技时,他的一双眼球,跟着她的手滴溜溜转,这个女人,处处是风景。
  
  忽然地,他就想起了那首诗:“日翘兰花三百遍,不辞长作大男人。”这是古时西坡对男人翘兰花指的欣赏,普天成却觉得,兰花只有翘在秋燕妮这样的女子手上,才算精致。柔弱无骨,白如玉石,普天成脑子里冒出两个词来。
  
  秋燕妮一边为他斟茶,一边就把罗恬的事说了。罗恬的确为郑斌源提供了不少大华的机密,大华已将她除名。
  
  “公司有人坚持要起诉她,我想起诉就不必了,毕竟有秘书长您的面子。再者,她也没把秘泄到哪里去。对郑总,大华是十分尊敬的,还请秘书长再做做工作,大华随时欢迎他的到来。大华得他,则得天下也。”秋燕妮说到这儿,起身,很有意味地笑了笑。
  
  一听又是要请郑斌源出山,普天成摇头道:“这个心思你就不要动了吧,老郑既顽固又自负,他这个人,怕是没救了,就算瀚林书记请他,怕也未必就给面子。”
  
  一提瀚林书记,秋燕妮脸上忽然多出一层颜色,刚才有着的红潮褪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尴尬的白。普天成暗暗责怪自己,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气氛僵了一会儿,秋燕妮讪笑道:“秘书长说得对,郑总是有远大抱负的人,大华请他,是委屈他了。不过,他这样对我们,也不公平。我们对罗恬很器重的,一毛过来的人,我们付出了诚心。”
  
  “这我知道。”普天成拿起一块点心,没吃,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心里却在想,付不付真心你们说了不算,得让职工说。
  
  “可是,总有人在辜负着我们。”秋燕妮忽然就伤感起来,眼里浮上一层哀怨。普天成装作没看见,有些东西你是不能看见的,看见了,它就往你心里钻。女人的哀怨、泪,是两件秘密武器,男人不经意间就会被它击中,普天成不想这么快就让秋燕妮击中。
  
  “没这么厉害吧,他们也很难,没了饭碗,补偿又迟迟拿不到。”
  
  秋燕妮捋了捋头发,坐下道:“我忘了告诉秘书长,补偿已经如数兑现,十二条,不打折扣地执行了下去。”
  
  “是么?”普天成暗自一惊。这消息他还不知道,最近他是焦头烂额,除了吉东那档子事,什么也顾不上。但他仍然装得镇静,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声,等秋燕妮把话说完。
  
  “实在不好意思,这事拖了这么久,让秘书长为难了。”秋燕妮说着,斟了两杯路易十三,端到普天成面前。普天成本来是不想喝酒的,但一听十二条落实了,心里就有几分高兴,便接过酒杯,目光楚楚地盯住秋燕妮。国平副省长就是国平副省长,他一抓,效果立马就不一样……
  
  “好,兑现了就好,企业嘛,总要讲诚信。”普天成故意把声音拔高许多。其实他心里想说的不是这句,关于大华海东,他有很多话要问,比如十二条怎么兑现的,职工情绪现在怎么样,大华打算何时开工,能不能按期投产。但,这些事真要扯起来,怕是一晚上都扯不完,更关键的,有些事他不该问,该让他知道的,国平副省长迟早会让他知道,如果他们要保密,他问了,那就是犯规。
  
  两个人连着碰了几杯酒,普天成就有些恍惚,他真是跟秋燕妮在一起吗?怎么拒绝了一年之久的邀请,会在今晚把栅栏给拆除了?到底是自己想见她,还是?
  
  包间里的音乐不知啥时换成了《莫斯科郊外的夜晚》,这乐声,一下就把他们从包间拉到了空旷的郊外,从繁杂的尘世拉到了远山远水处。红尘嘈杂心受累,何时与君逍遥去?心里充满无限期望和无限哀怨的秋燕妮这一刻有点把握不住自己,差一点就与君相诉了。
  
  普天成一开始还抵抗着,不让秋燕妮眼里蕴动着的那股情点燃自己,但等几杯过后,他心里压抑着的那些东西,就渐渐复活。
  
  关于秋燕妮,普天成了解得其实很深刻,她在**的生活和工作,还有到海东以后发生的故事,没有哪一幕能逃过普天成的眼睛。这怪不了普天成,他天生对女人就敏感,加上秋燕妮的特殊身份,还有她来海东的目的,都迫使他对她做出必要的了解。身为秘书长,他还有一个不便对外界明说出来的任务,那就是留意和观察主要领导身边的女人。当然这了解是善意的,一切都为了主要领导的安全。如果确实遇上那种别有用心的女人,哪怕失宠,他也得把话说出来。至于起不起作用,那是另一码事,不说则是他不称职。遗憾的是,对秋燕妮,普天成至今仍选择沉默。瀚林书记倒是有意无意问过他几次,“这个秋总,有点意思。”或者:“天成啊,你对女人了解深刻,你谈谈秋燕妮,她给你留下的印象如何?”每每这个时候,普天成就打哈哈:“书记笑话我呢,我这人看男人行,看女人,外行着呢。”瀚林书记似乎不甘心,笑道:“外行?我怎么听人说,你天成是个采花高手,怎么,跟我也装啊?”普天成只能苦笑,然后装作很无辜地说:“我可冤枉死了,这顶帽子实在戴不起,戴不起啊。”
  
  玩笑归玩笑,在心里,普天成还是为瀚林书记捏把汗,不是说秋燕妮卑鄙,要说“卑鄙”两个字,还轮不到她,但他总觉得,那双眼睛里,藏着什么。
  
  藏着什么呢?有时候普天成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但旋即又摇头,女人的心,秋天的云,还是不猜为好。
  
  但凡被某个公司派到国内来独挡一面的女人,不是豪杰便是大侠,只是这豪杰或大侠,一半用泪写成,另一半,还是用泪写成。外人看到的可能是她们的风光,普天成眼里看到的,却尽是苦难。
  
  属于成功女人的苦难。
  
  普天成总有一种感觉,秋燕妮到了海东,不是在续写她的辉煌,而是继续着她的苦难。
  
  奇怪,怎么对她老有一种不平感呢?这很可怕,很可怕啊。普天成摇摇头,想让内心干净些,也世俗些。人其实世俗了好活,比如现在,一旦他能世俗,这夜晚,就丰富多彩得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一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这个夜晚,时间在普天成面前是静止不动的,或者,他已被带到了时间之外。他常常有这种幻觉,只是今晚,幻觉更强烈罢了。普天成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绝不是出自秋燕妮,但又确确实实出自秋燕妮。秋燕妮起身,脸上浮动着麦浪一样的表情,整个身体也像麦浪一样起伏着,她说:“我请秘书长跳个舞,这么好的音乐,不跳舞可惜了。”普天成本来想拒绝,可是,可是当那只软绵绵的手触到他的掌心时,他的身体本能地发出一种反应,他像被磁石吸牢了般,顺着秋燕妮的牵引,朝大海深处走去。
  
  乐声悠扬,舞曲悠扬,普天成走进沙滩,走进大海,慢慢,就被海浪包围了。
  
  他闻到一股气息,极陌生却又极熟悉的气息。那是海的气息,是吞没一切的气息。
  
  他闭上眼,再也听不到什么,看不到什么,只闻到一股清香,一股幽香,还有,一种躲不过去的惆怅……
  
  潮起,又潮落。浪涌来,又退走。大地发出咆哮的声音,随后,又寂静无声,死了一般的令人窒息。普天成的双脚眼看迈不动了,他情愿就那么停下来,永远停在这个晚上。秋燕妮的双脚更是迈不动,她不只是情愿,而是有一种急切。又不知过了多久,海啸来了,只听得大地发出一声巨响,紧跟着便雷闪电鸣,秋燕妮猛地抱住普天成,死死地抱住。
  
  世界凝固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普天成脑子里忽地闪出一张脸,那张脸对他来说,既是阎王,也是菩萨。普天成猛地推开秋燕妮,心里发出一声喊:不能,坚决不能!
  
  这个夜晚,普天成回来得很晚。逃离开龙茶坊,普天成并没有打车回来,他像一头冲出牢笼的困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疯走。走啊走啊,普天成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迷宫,越走越找不到方向,但他不敢停下,一停下,他怕自己就永远也走不出迷宫了。
  
  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五十,普天成掏出手机看时间,却意外发现了两条短信。
  
  一条是瀚林书记发来的,很简练:知道了,你把后面的工作准备一下。
  
  后面的工作?普天成好像还陷在迷宫里,一时反应不过来瀚林书记短信的意思。
  
  另一条是广怀秘书长王静育发来的。王静育是打了电话,他没听到,才发来这条短信。
  
  王静育说,乔若瑄两天前去了北京,还特意强调,估计跟班子变动的事有关。
  
  去了北京?普天成一下就茫然了。脑子里闪出一幅画面来,这画面在他脑子里存了半个世纪。古城,军区大院,小巷,一群孩子,冰天雪地里玩儿捉迷藏。乔若瑄丢失了,找不到她的伴,一个稚嫩的声音脆生生响在巷子里:“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乔若瑄丢失了!
  
  这个夜晚,普天成久久不能入睡。后来他想到那尊陶器,就他办公室里那尊,他想到陶器的颜色,陶器的造型,还有陶器的沉默。他想,自己都快要变成那尊陶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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