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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第1/2页)

平岭市公安局预审处看守所位于平岭市郊区一条很僻静的小街上,要不是姚大维亲自带他来,韩丁坐公共汽车或出租车也许要找上半个下午。看守所那帮民警和姚大维看上去非常熟络,因而对韩丁也比较热情,说说笑笑当自己人似的。韩丁还和姚大维一起在看守所民警办公室里和那帮看守聊了一会儿,不无讨好地主动说些北京的小道新闻给他们听。话题间顿的片刻,姚大维说有事先走了,看守所的民警才领着韩丁到后面的监区去。
  
  这是一个异常晴朗的午后,太阳的光线白得刺眼,监区的院子被照得很亮很亮,明亮的视觉使整个院子显得空无一物。而当韩丁穿过院子走进一条长长的甬道后,又像走进了一个阴气重重的地下室,皮肤上立刻激出了一片鸡皮疙瘩。阴暗的甬道不停地拐着弯,走不远就有一座铁门,韩丁记不清到底有多少铁门在他面前打开,又在他身后关上,铁门开关的碰撞声在无人的甬道里传递着此起彼伏的回响,让韩丁甚至怀疑自己还能否从这座深牢里走出去。
  
  终于,他被带到一间宽大的房间里,他马上意识到这就是他的目的地。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的中央,只摆了一张宽大的长桌,他要会见的当事人龙小羽,已经端正地坐在长桌的一侧,正把拘谨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韩丁能从那目光中察觉到一丝意外,他知道龙小羽也许没想到他的这位律师竟和自己一样年轻。
  
  这间谈话室的光线和甬道一样昏暗,只有一缕不甚清晰的阳光从龙小羽头顶处的一扇高高的窗户外投射进来,把背光而坐的龙小羽衬得眉目不清。韩丁走到那张长桌前,隔着桌子站在他的对面,陪韩丁进来的那位警察径直走到长桌的里端,一声不响地坐下来,那架势是要旁听的。尽管律师有权单独会见委托人,但警察既然什么都没说就坐下来了,韩丁也就坐下来,没有要求警察离开,免得惹他不高兴今后麻烦。他坐下来的同时还客气地看了那警察一眼,那警察也看他,他知道这场谈话应该就此开始了。
  
  这是他与龙小羽的第一次对话。他带着对罗晶晶的深厚感情和罗晶晶对他的殷切期待而来,但当此刻真的面对龙小羽时,他心里油然而生的,并不是解救的愿望,而是莫名的厌恶。他不得不用律师应有的敬业精神和同情的姿态,来遮掩这种厌恶的心情。好在最初的问话都是程序性的,无须带有任何感**彩,他只需用冷静平实的腔调,像背书那样一丝不苟地发问:
  
  “你是龙小羽吗?”
  
  他问了第一句话,问完之后并没有等待龙小羽的回答,因为他不想把接下来双方都必须以诚相待的谈话弄得像一场居高临下的审讯,所以,他没留空隙地接着问出了第二句话:
  
  “我是北京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韩丁,我受你的朋友的委托,担任你的辩护人。你对由我担任辩护人有什么异议吗?”
  
  龙小羽说:“没有。”
  
  韩丁按部就班地说下去:“如果你没有异议,那就请你在这份委托书上签个字吧。”
  
  他把预先打印好的一份委托书贴着桌子推到龙小羽面前,然后又把一支钢笔也递了过去。
  
  龙小羽把一直放在桌子下面的双手挪上了桌面,韩丁这才看到他的手腕上带着一副发着暗光的手铐,这副手铐给韩丁的神经一个暗暗的刺激,提醒他别忘了对面这位老老实实的小伙子是一个杀人嫌犯,是一个危险分子,所以,他必须带着械具。韩丁看他有点费劲儿地在委托书上签了字,签完之后才快速地看了一遍委托书上简短的内容表述。韩丁等他看完了,才把委托书和钢笔一起收了回来。
  
  他说:“龙小羽,在我和你就你的案子交换意见之前,我想向你提一个要求,我作为你的律师,有权利提出这样的要求,那就是:我有权知道真相,如果你对我说假话,我就很难为你辩护了。你能答应我的这个要求吗?”
  
  龙小羽闷声说道:“能。”
  
  韩丁说:“还有,我在以后的问话中,可能涉及你和你的家庭的有关情况,涉及你的一些个人隐私,表面上看和你这个案子没什么关系,但对我的辩护可能会有帮助,所以,希望你能积极配合,如实回答这些问题,你同意吗?”
  
  龙小羽低了头,声音依然沉闷着,他的沉闷使他的回答听上去有些勉强。
  
  “同意。”
  
  韩丁点了一下头:“好,那我们现在开始吧。我首先要了解有关你……”
  
  这时龙小羽突然抬起头,开口打断了他:“律师,我也想先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韩丁愣了一下,但他的声音是从容的:“可以。你问什么问题?”
  
  “是我哪一个朋友让你来的?”龙小羽问。
  
  韩丁沉默了片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沉默片刻。
  
  “罗晶晶。”韩丁冷冷地说,“她是你朋友吗?”
  
  对韩丁的这个回答,龙小羽按说早该猜到的,他也许只是需要再证实一下。但韩丁仍然看到,在听到罗晶晶三个字时,龙小羽的眼里立刻涌起发亮的泪水,脸庞也开始微微抖动。韩丁对他的激动故意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地再次问了一句:
  
  “她是你朋友吗?”
  
  龙小羽则把头仰了起来,大概是为了避免眼泪流下。他说:“对,她是我的女朋友。”
  
  龙小羽的这个回答,没有什么不对,没有歪曲事实,但让韩丁心里非常不快,这个不快的心情,明显地表现在他接下来的口吻中。
  
  “那咱们就先从你的这位女朋友说起吧,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龙小羽又抬起头来,看韩丁,他没想到这场谈话竟会从这里开始,他皱眉反问:“难道这也和我的案子有关吗?”
  
  韩丁强硬地说:“我已经说过了,我问你的问题,也许和你的案子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对我的辩护可能有所帮助。如果我最后无法找到你无罪的证据,那我就必须从你个人的经历和你所处的环境中,找到能减轻你罪责的因素。我的所有问题,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提出的。难道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你都不肯回答吗?”
  
  龙小羽词穷地说道:“啊,没有,我只是问问。”
  
  “好,那我们重新开始吧。”
  
  韩丁打开笔记本,用刚才龙小羽签过字的那支笔,在崭新的一页记下了今天的日期。他在去看守所的路上已经冷静地想过,罗晶晶的眼泪固然是他辩护此案的动力,但眼泪不能代替理智,辩护此案的入口和重心,还是得放在作案的动机上。能让罗晶晶如此痴心相爱的人,总不会从本性上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坯子吧。
  
  韩丁抬起眼睛,他看到龙小羽的眼睛也在看他。如果真像人们所说的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的话,那么龙小羽的心灵会和他的眼睛一样洁净透彻吗?他的眼睛究竟是心灵的窗口还是心灵的伪装?韩丁想,也许没人知道,包括自以为完全了解他的罗晶晶。
  
  谈话室外,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声,那位旁听的警察站起来要出去,他们的谈话因此停顿了片刻,两人不约而同地目送警察走出屋门。之后,龙小羽的眼睛回落到韩丁的脸上,他此刻的语气和他的目光一样,单纯得像个孩子:“你刚才问什么来着?”
  
  他反问韩丁,韩丁又重复了一遍:“你和罗晶晶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龙小羽想了一下:“前年吧,前年春天。”
  
  韩丁又问:“怎么认识的?”
  
  龙小羽说:“我骑车子,她开车路过,把我们撞倒了。”
  
  韩丁问:“你们?你们都是谁?她撞了几个人?”
  
  龙小羽说:“两个。”
  
  韩丁问:“那一个是谁?”
  
  龙小羽沉默了一下,说:“是四萍。”
  
  “就是本案的被害人祝四萍吗?”
  
  龙小羽有几分迟钝地说了句:“对。”
  
  “当时你和祝四萍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朋友。”
  
  “什么朋友?是普通朋友呢,还是男女朋友?”
  
  “……是男女朋友。”
  
  “也就是说,你和祝四萍之间,你们是恋爱的关系,是吗?”
  
  “就算是吧。”
  
  “别就算,请你肯定地回答:是,还是不是?”
  
  “是。”
  
  韩丁翻动着手边那几份从检察院的卷宗里拷贝来的材料,说:“可从这个案子的案卷中看,公安机关搜集到的很多证人的证言,包括四萍的父母,都否认你和被害人有过恋爱关系。”
  
  龙小羽低头不语,良久才说:“他们硬不承认,我也没有办法。”
  
  韩丁想了一下,说:“既然你说你和被害人是恋爱关系,那你就说说你们是怎么恋爱的吧。你们是在平岭认识的,还是在老家认识的?”
  
  “在老家。”
  
  “你们是同学吗?”
  
  “不是。我是从绍兴经济学院退学后才认识她的。”
  
  说到绍兴经济学院,韩丁不得不中断了刚才的问题。在搞清龙小羽与祝四萍的关系之前,他似乎应该首先理清龙、祝二人的经历。
  
  “对了,我从审讯笔录上看,你上过大学,上了两年又退学了,为什么?”
  
  “我能上大学是因为我爸爸挣钱供我的,我退学是因为我爸爸不在了。”
  
  “怎么不在了?”
  
  “他死了。生病,死了。”
  
  韩丁停顿了一下,又问:“然后你就到平岭来了,来干什么?”
  
  “是四萍叫我来的,她比我早来半年吧,她在平岭认识一个叫大雄的人,说大雄可以帮我找到工作,所以我就来了。”
  
  “大雄给你找到什么工作了?”
  
  “大雄也是我们绍兴人,来平岭很多年了,在建筑队里当工头,我们那边来的很多人都跟着他干。不过,我刚来的时候他手上正好没什么活儿,大家都闲着,我想找个小工的工作都没有。”
  
  韩丁停下笔,抬头去看对面的龙小羽。此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昏暗,他已经能够仔细地端详这位被告人在阴影中的面容。应该承认,龙小羽确实有一张能让女孩儿心仪的脸,眉目清秀但不乏男子汉气质;皮肤黝黑但健康光洁,虽然坐着,但你仍能感觉到他的身材颀长挺拔,这是一副很容易让女孩产生冲动和幻想的形象。而且,也能看出他受过一定的教育,是有文化的样子。龙小羽的外表与他杀人行为的反差让韩丁更坚定了从作案动机入手的信心。他按照他心里计划好的顺序,从最外围的情节继续问下去:
  
  “你是一个大学生,就算退学没毕业吧,怎么会想找大雄去当建筑队里的小工?”
  
  对韩丁的疑问,龙小羽的表情是淡淡的,好像这不足为怪:“没有办法,人总要吃饭。”
  
  韩丁再将话题拉到四萍的身上:“四萍为什么来平岭呢,也是为了找工作?”
  
  龙小羽说:“她爸爸妈妈原来都是绍兴风则江造纸厂的职工,因为污染问题造纸厂关了,她爸爸妈妈都下岗了。她妈有病,家里缺钱,所以,她必须出来找工作。”
  
  问话中断下来,韩丁低头翻看材料,这些材料他已看了三遍,但还没有找出破绽,他似乎还需要专门的时间静下来消化、思考。公安机关提交的证据看上去面面俱到:龙小羽作案的时间、地点、过程……以及动机和目的,都被一一列明。有些证据不仅强大得无法颠覆,甚至让你无从质疑,譬如受害人在龙小羽衣服上留下的血迹,龙小羽在受害人体内留下的**等等。按公安机关的判断:龙小羽是在强行与受害人发生性关系时遭到受害人拼死抵抗,随即起意杀死受害人的。对受害人尸检的结论非常确凿——受害人死前不仅与龙小羽发生了性关系,而且受到龙的**,尸体上有多种挣扎搏斗的伤痕,铁定地证明了这一点。
  
  韩丁面对这份尸检报告,感觉自己像个动作艰难的爬虫在仰视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而接下来他的提问,几乎不知是出于辩护的需要,还是出于窥探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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