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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一卷 10 吾辈何以为战

春一卷 10 吾辈何以为战 (第2/2页)

回答得没头没脑的,但石韬又觉得这很贴切,他单膝跪在湿湿的田土上,让少年让支起上半身靠着自己,指着倒地不起的中年男子,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是我叔父,他染上叶瘾不可自拔了,见着活人就要烂柯叶。”
  
  一听见叶瘾,石韬一下子明白了,他给一头雾水的王禹解释了起来。
  
  烂柯叶,可入药,治疗气喘病有奇效,还可以振奋精神,整个天下最适合烂柯树生长的地方就在三关地区的南部。
  
  少年插话道:“若药被滥用,那就和毒无异。”
  
  石韬点了点头,继续跟王禹说:三关地区土地肥沃,传闻丰神还曾在三关大地定居并护佑当地的田野,庄稼一年四季都可以种!所以三关的人很懒,在发现烂柯叶可以提振精神后,纷纷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完全被烂柯叶带给人的迷梦所俘虏了,搞得一个个的神迷身颓,据说虞朝的崩解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个。
  
  上了瘾的人,被称作叶瘾人,一日不咀嚼烂柯叶,或是不吸入因焚烧烂柯叶而产生的迷烟,就觉得活着毫无意义,叶瘾一发作,就是卖儿卖女,甚至杀人也要换取烂柯叶。
  
  听到这里,王禹看向雨中毫无生机的村庄,“这就是一个村子的穷途末路吗?”
  
  少年苦笑了一下,摇着头道:“不过是冰山一角,南边……天荆关那边更严重,咱们龙湫关已经算是好的了!”
  
  少年看了看中箭后一动不动的叔父,低下了头,自言自语道:“死了吗?活该!早叫你戒了叶瘾,事到如今……”
  
  少年又仰头望天,雨水无情的落在他那看不出表情的面颊与眼角,又从眼角与面颊淌下,落到泥泞的田地里。
  
  田,早已不知道多少个春秋无人耕种了。
  
  他突然对王禹和石韬这两个陌生人滔滔不绝了起来,仿佛要道尽短短这些年无尽的委屈一样。
  
  少年说他叫蒋平,今年十五岁,全村人逐渐染上叶瘾是他八岁那年的事,短短七年,家里的长辈一个个因烂柯叶而癫狂。
  
  他爸在吞食享受烂柯叶精炼成的药丸时,整个人飘飘欲仙,根本神志不清,跌进井里淹死了。
  
  他爷爷则是一把年纪了,过于频繁的吸烂柯叶的烟时,爽得透支了余力,直接去世。
  
  姐姐和阿妈,很早就被他爸为了买烂柯叶而卖给人贩子了,记得是卖到漓国或是徐国那样遥远的地方去了。
  
  还有许多……王禹不忍细听,这是一种他以前的日子中从未接触到人生,透过一个人的家事,仿佛明白了整个村庄的病亡过程。
  
  蒋平瘦弱的胸膛再度剧烈起伏起来,他突然暴躁的指着灰蒙蒙的天空,尖声吼叫:“你看看!你看看这老天!我、我……”
  
  他并非说不下去了,而是在酝酿力量,他有很多很多话要说。
  
  “我这八年来,把山上那几百个神像、佛像都求遍了、跪遍了!什么都没变,这些个叶瘾的混账什么都没变!阿妈和阿姐被卖走的那天,就算我被那些杀千刀的打了个半死不活,我也去求了!没用!但后来我还去!”
  
  恨仿佛绵绵不绝,难以穷尽。
  
  “有一天我去跪一尊佛像,跪完了以后,用贵重的米酒上了贡,我看着那笑呵呵的大肚佛像,我突然想啊,它为什么能吃得饱,它为什么笑这么欢?”
  
  蒋平牙齿咬了咬。
  
  “然后,我越看越觉得,它在笑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都是蠢货,蠢兮兮的来,蠢兮兮的走,沉迷烂柯叶,连顿饭都吃不好!我啊,好像记得七岁的时候,日子不是这样的过的!你们从外面来的,一定见过世面,告诉我——”
  
  随后,人的叫骂声逐渐沦为了野兽的呼号:“告诉我啊,我该恨谁啊?我该找谁报仇!”
  
  一个迷惘的复仇者就这样出现在了王禹和石韬的眼前。
  
  石韬不禁问自己,仇人明确的复仇者比迷惘的复仇者要幸福一些吗?要正义一些吗?使命感更足一些?
  
  石韬攥紧了拳头,“哼,复仇就是复仇,和善恶没半点关系。”
  
  蒋平说的咬牙切齿,完全没有哭的样子,不知为何,王禹想起了那日自己在刑场对所有人说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话。
  
  叶瘾人求的是烂柯叶带给他们的极致快感,不惜搭进去至亲,而天熹那些人求自己的身躯,求的是力量,最终也是为了快感,前者与后者都是一群噬人血肉之辈。
  
  蒋平的呼号沉寂了,天地又变回了老样子,连一点涟漪都没有。
  
  雨水落在无人的村庄里,落雨声清晰的连田野里的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越是听得清清楚楚,这雨,下的越是凄凄惨惨。
  
  两人陪着蒋平到村子墓地去,为蒋平埋葬叔父帮了点忙,实际上山村里对墓葬的讲究也就那样,癫狂的全村本就没什么人负责埋人了,做这个事的,只剩下没沾染叶瘾的蒋平。
  
  为了发现胸腹中几乎无穷无尽的怨气,蒋平发疯似的用农具挖着墓坑,农具断了就用手,他后来都忘了这是给谁的墓坑,只是为了发泄力气。
  
  远方狰狞的群山望着墓地的两个人和一颗头,群山似乎让雷声闷气,风声歇息,雨点都形影单只了。
  
  蒋平终究是挖不动了,只能就这么跪在墓坑里没完没了的喘气,喘着喘着,放声恸哭了起来起来。
  
  为自己的无力而哭,为自己的恐惧而哭,为难以适应的命运而哭。
  
  王禹看着他恸哭的背影,又想到了村庄里那个身着齐腰襦裙的少女。
  
  人会把愤怒与恨意错当成坚强与勇气,以为这些情绪能让自己抵御困境与悲伤,实际上,愤怒只是愤怒,恨意也只是恨意,总有一天,愤怒与恨意会让人力不能支,会让人发现,自己远没有练就自己需要的坚强,然后败下阵来。
  
  王禹突然顿悟了:“光靠仇恨,不但难以报仇的,还会先一步榨干自己。”
  
  愤怒与恨意,是失意者的烂柯叶,沉迷叶瘾,诸事难成。
  
  哭声终究还是停了,将叔父的尸体下葬,填上土。
  
  蒋平试着想去擦干眼泪,发现一时擦不完,他纠结了一会儿,然后郑重的看向王禹,睁着缓缓流泪的双眼,用早已沙哑的声音对王禹说:“您是周师吧,能教我周术吗?我要根除贩卖的烂柯叶的人,一个不留。”
  
  王禹正准备拒绝,石韬先一步抢白:“小子,周术很难的哦?报仇也不一定是条好路。”
  
  “我不是为了报仇,我总有一天会找到阿妈和阿姐的,难道我要让她们生活在一个烂柯叶横行的世界吗?”
  
  蒋平那双正淌泪的眼睛里,新的力量开始萌芽。
  
  王禹的一下子惊愕了,他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一团新的火苗,那是将旧路铭记于心之后,决心去开创未来的满满战意。
  
  雨水散去,无比漆黑的夜晚降临了。
  
  夜晚的角落里,油菜花在沉默地宣泄着香气,向世人静静的宣告:惊蛰远去,春分将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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