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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观音 十六

玉观音 十六 (第2/2页)

我想铁军的母亲肯定是脚踩着棉花回家的,也许她坐公共汽车还坐过了站。她回到家先是给铁军的工作单位打了电话,叫铁军马上回来,说家里有急事。然后神魂不定地走到安心住的房间里,把看孩子的小保姆支出去,关上门,愣了一会儿便开始动手胡乱地翻看安心的东西。安心的东西里,笔记本、信什么的都没有,有的只是衣服和生活用品之类,惟一发现的几页文字性的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沓子记账单,里面的账目都记得蛮详细,一针一线,比小保姆记得还认真,看不出什么反常的内容。铁军母亲本来是很欣赏安心这一点的,她确实是一个能够持家过日子的好媳妇,连一毛钱的账,只要是从她手上花出去的,都有据可查。看着那些账单,铁军母亲发了一会儿愣,长叹了一口气。其实要没有今天邢副主任的这番召见,让她知道安心还有那么阴暗败坏的一面,她一直看表面现象,对自己这位过了门的媳妇还真挑不出什么错来。
  
  没有翻到什么可疑,她在屋里转了一下腰,这时她看见了婴儿床上熟睡的孩子。
  
  孩子的脸又白又圆,她看看还是很像铁军的。有人还说像她死去的老伴张志呢,看他那圆圆的朝天而翘的鼻子,真还有点儿那个意思。她疑惑地端详了半天,心里想别的事都可以原谅,现在的年轻人水性杨花,犯这种错误你也认不得真,好在是婚前,批评教育她几句拿她个把柄也就算了。只是这孩子千万别是假的,千万别是那嫌疑犯的贼种。如果是的话,就算铁军能接受,她也接受不了。就算她能接受,她的老伴张志也接受不了。她不能对不起张志,这关乎到人家张家承传子嗣的大问题,她作为张志的战友和老伴,没有权利给张家弄出个假的来!
  
  中午,张铁军赶回来了,母子俩在母亲的卧室里叽叽咕咕了半天才出来。然后,铁军的母亲又低声给什么人打了一通电话,再然后,铁军抱着孩子和母亲一道,匆匆出了家门。我想,当时那位小保姆八成是看出肯定出了什么事了,因为张铁军出门的时候脸色都是青的。
  
  当天,张铁军和这个名叫张继志的几个月大的婴儿,在广屏市第一医院分别抽取了血液样本。采血样时医院的院长还把医生叫到门外附耳嘀咕了一阵。医生点头表示知道了,表情马上变得严肃不苟起来,只吩咐铁军和抱着孩子的铁军母亲做这做那,其他一概不问。
  
  血样采完之后,当天正好医院里有人去省里办事,便把血样带走了。据第一医院的刘院长说,现在广屏市有不少家医院都能做亲子鉴定,但能做的都是血液、腮腔细胞、组织细胞和精液之类的亲子鉴定,不如DNA那么准。这事是邢书记(院长还习惯地称邢副主任以前的原职)交办的,所以万分之一的错最好也别出,还是送到省里去鉴定比较稳妥,比较放心。广屏还没一家单位能做DNA测试呢。
  
  DNA是什么,铁军是知道一点的,他母亲的知识还没有更新到这一步,就不甚明了了,于是请教这位刘院长。刘院长对此做了简单的科普式的解答:DNA,也叫脱氧核糖核酸,说通俗点其实就是基因,就是染色体。是人体细胞的分子物质。男性的精子细胞和女性的卵子细胞各有二十三对染色体。当精子和卵子结合的时候,共有四十六个染色体去制造一个生命。所以,孩子的DNA一定会有一个相同的基因条码与母亲相同,而另一个基因条码和父亲相同。如果不是亲生的父母,则肯定没有和小孩相同的基因条码。世界上每个人的DNA都是不同的,从来没有发现过两个人的基因完全一样,就跟人的指纹似的,除非是真正一母所生的双胞胎。
  
  这么一说,铁军母亲就明白了。但越明白心里就越紧张。他们抱着孩子回家,早上铁军离家上班前还千宠万爱的孩子,经过医院里的一通折腾和哭闹,现在已在大人怀中皱眉睡去。铁军也皱着眉,他抱着他,不知为什么感觉格外的沉,凭空而来的,有几分陌生。谁知道这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他们回了家,茶饭无心。谁也不跟谁说话,到晚上铁军母亲为一点小事把小保姆骂哭了,铁军也不劝。他们像等待判决似的,等着从昆明回来的消息。铁军本来想给安心打个电话问问她的,但被他妈拦住了。他妈说你现在打什么打,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跟她怎么说?
  
  两天之后,还是上午,还是那位邢副主任,把电话打到了铁军的家。铁军母亲接完电话,把孩子让小保姆哄着,自己行色匆匆地出了家门。她先上铁军单位叫上铁军,然后两人一起急急地赶到邢副主任家来了。
  
  邢副主任的老伴没在家,小保姆也出去了,所以他们就在客厅里谈,开门见山,铁军母亲一坐下来就问:
  
  “邢主任,结果出来啦?”
  
  邢副主任点点头。
  
  铁军母亲说:“是铁军的吗?”
  
  邢副主任没看铁军,说:“不是。”
  
  铁军的母亲眼睛盯着邢副主任,半天没有说话。她盯着邢副主任也是为了不看铁军。这时候她害怕看儿子的眼睛。邢副主任说:“测试的单子还在省人民医院,可结果广屏第一医院刘院长已经知道了。早上刘院长给我来了个电话,说了说情况。单子过几天才能过来,等过来以后你们再看。”
  
  铁军母亲这时才偷偷看一眼铁军,铁军沉着脸低着头不作声。铁军母亲心乱如麻,但她竭尽全力维持住表面上的镇定,她说:“看也就是这样了,您邢主任交办的事情,他们还能搞错了?”
  
  邢副主任点了根烟,抽着,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单子来了你们还是看看。这个单子你们要拿好,将来铁军如果想离婚的话,还涉及到对这个小孩的抚养责任问题,要是打起官司来,这单子就是证据。基因测试结论任何法院都是承认的。全世界都承认的。当然,这个事情怎么处理,还是你们自己回去商量,要不要离婚,孩子怎么办,你们自己拿意见。我看主要听铁军本人的意见。不过,我认为不管这个孩子你们还要不要了,他那个名字肯定不好再用了。名字是我起的,我有资格提这个意见。继志的意思你们都知道,他既然不是张志同志的后代了,那还叫什么继志啊,还继哪个的志啊!当然,孩子本人是无辜的。”
  
  这一番话说得铁军母子眼圈都红了,铁军母亲说:“我对不起老张……”刚说了这一句,便哽咽住了,她哽咽着说:“这个婚事是我做的主,我对不起他们张家,对不起铁军……”
  
  一直闷着脸沉默不语的铁军打断他妈的话:“妈,咱们走吧。”又说:“谢谢邢叔叔。”
  
  他说完便从沙发上站起来,铁军母亲也站起来,擦着眼泪,向邢副主任告辞:“谢谢您了邢主任,我替老张谢谢您了。”
  
  他们出了邢副主任的家门,一上了街铁军就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铁军平时很少坐出租车的。铁军母亲没说什么,他们坐上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里?铁军看着窗外不说话,铁军母亲连忙说了家里的地址。车行一路铁军就一直看着窗外,沉着脸一句话都不说。他们回了家,已经是中午了。铁军一进屋就进了书房,然后反锁了门。小保姆因为单独看孩子,没做中午饭。铁军母亲给小保姆几块钱,让她自己到街上小饭铺里随便吃点什么去,然后就敲书房的门,敲了半天铁军不应声。铁军母亲趴在门上听听,里边一点声响都没有。铁军母亲回到家本来是忍不住要哭一场的,可她看到儿子这个样子她怎么能再哭!她站在书房的门外,抖着声音大声地叫:“铁军,铁军,你是个男人你怕什么!你要难受你就哭!你就喊一通!你就摔个东西!啊!你不用憋着!憋着还不把自己憋坏了!”她听着门里,门里仍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再用力听,隐隐听到铁军压抑的啜泣。铁军是个内向人,文静人,知识分子,不习惯大喊大叫摔东西什么的。铁军母亲心疼儿子心疼死了,敲门也不敢用力敲。她知道儿子爱他这媳妇爱得一心一意,儿子一直觉得他这媳妇的人品好得没法再好了,媳妇能出这种辱没家门祖宗的丑事,对他真是个晴天霹雳。铁军母亲别的都顾不上了,她就想儿子弄不好寻思不开精神非崩溃了不可,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可千万得挺住!
  
  正在六神无主之际,书房的门砰一声开了,吓了她一跳。儿子冲出来,直奔他自己的卧室。她叫了一声铁军!铁军已经从卧室里抱着那个孩子出来了。孩子本来正在睡觉,被人一抱抱得哭了起来,哭声大而刺耳。这哭声和铁军杀人一样的脸色,让铁军母亲一颗通通乱跳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她喊:“铁军,你要干什么,孩子没有罪!”
  
  铁军往门口冲,头也没回,话也没说,他冲过母亲身边时的刹那间,母亲隐约听到了儿子胸腔中带出的一声似有似无的嘶鸣。
  
  铁军冲出门去,铁军的母亲发了半天呆,才从空了的婴儿床上抓了一条小薄被追了出去。出了门已不见铁军的人影。她拿着小被子下意识地往街口跑了一阵,街口川流不息的车辆令她止步。她脑子里混乱地闪过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惊愕的猜测,难道铁军会去南德?南德离广屏有好几百里地呀。他是抱着孩子随便在附近街上跑一圈发泄发泄,还是真的一分钟都不想停留地,要把孩子送到南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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