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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刑满释放

第一章 刑满释放 (第2/2页)

“那——”王明明忙问,“我爸爸没摊上啥事儿吧?”
  
  “啥事儿肯定是没啥大事儿,估摸是受了王肃点儿什么牵连,也不过就是摘了办公室主任的乌纱帽,回三连当了平民老百姓,”张小康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唉,一朝天子一朝臣,就那么回事呗,你爸爸妈妈都挺想得通,精神头蛮好……”
  
  “噢,是……这……么回……事……”王明明脑子里嗡嗡直响,像飞进了一群小飞虫子。他这才完全明白,后来妈妈探监时为什么不像以前话那么多,探问爸爸时,总是支支吾吾,要不就转话题。
  
  张小康一侧脸,发现王明明的脸憔悴如土,闭上眼睛倚到了靠背上。他错过一辆对面开来的车,劝说道:“王明明,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就这么回事儿吧,以后有哥们儿我呢,放心吧,我能帮你忙……”
  
  “啊……好好好,”王明明睁开眼,挺起腰来,瞧着前方路边的树木、电杆、村庄在解放牌大卡车颠簸前进中嗖嗖地闪向身后,眼花缭乱地瞧着瞧着,似乎得到一点儿安慰,“以后,靠你多帮我们家呀……”
  
  “没说的!”张小康很干脆。
  
  沉默。
  
  谁也再没有话题。
  
  凉风飒飒,秋风萧瑟。路旁人民公社的片片秋作物都已收割上场,到处是一片脱谷、压场、送粮的繁忙景象。座座村头的打谷场上堆着小山似的黄灿灿的玉米和黄豆。扬场机在小马达的轰鸣声里向天空吐起一条条金黄色的飘带,给叶落地光的北大荒增添了一份美妙的气氛和色彩。
  
  王明明瞧着前面,前面的一切仿佛没有入眼,脑海里翻腾起往事来:自己没入狱时,爸爸是响当当的三连大连长,小康爸爸是爸爸说啥干啥的副连长,夜间大搜查在窑洞里抓了薛文芹和钱光华,妈妈剖腹产组织知青输血……都是他爸爸领着干的。那时候,爸爸比他爸爸高一等,自己也比他高一等,说啥他听啥,自己看中哪个姑娘让他传个纸条、约会一下,他都乖乖地照办,他现在说得好,能不能像自己对他那样对自己呢?得敲打敲打他:没有爸爸帮忙,他爸爸也当不上大连长,他张小康也不会有手里这么个方向盘……
  
  “小康,我说哥们儿——”王明明从心慌、发蒙,变得冷静下来,嘴也不那么摽,心也不那么颤了,“你爸爸当大连长,一个人说了算吧?”
  
  “唉呀——,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张小康说,“刚才,我不是说了嘛,咱三连叫三队了,我爸爸当队长,还有个管他的,你可能知道,就是当初和白玉兰搞对象的那个郑风华,当了支部书记……”
  
  王明明心绪刚好点儿,又迎来一棒:“郑风华当了支部书记?”
  
  “是的,”张小康继续说起来,“你爸爸当连长时,那个张晓红是你爸爸一手提溜起来的,说啥听啥。郑风华可不是个东西,不同意的事儿,就和我爸爸瞪眼珠子!”
  
  王明明心想:他妈的,真是冤家路窄!当年,我爸爸管郑风华他们,今天,郑风华又管上我爸爸了,有他小子在三队遮天,我会有好果子吃吗……
  
  沉默。驾驶楼里一阵子出城以来最令王明明压抑的沉闷。
  
  “喂,我说小康,”王明明突然打破沉默,“张晓红现在在干什么?”
  
  他以为,张晓红是爸爸和王肃一起培养提拔起来的,王肃一完蛋,爸爸被革职,张晓红的下场肯定也不会好。
  
  “你别说——”张小康从口气听出了王明明的心声,放大嗓门,“张晓红这小子还真不错,没沾上什么玩意儿,场革委会一撤销呀,他当上了副书记,挺稳当。听说,大事儿小事儿的,肖书记都和他商量,是根硬邦邦的棍呢!”
  
  王明明的心情像被又加三年徒刑坐牢的日子里被管教训斥时一样,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松弛。张小康一会儿报告一个消息让他觉得前面的路似乎是死胡同了,一会儿又报告一个消息让他觉得前面似乎又闪出一道光亮……
  
  张小康把紧方向盘,一侧脸冲着王明明神秘地一笑,转过脸目视前方又说起来:“场部大楼的人背后都呛呛,杨丽丽没和张晓红结婚前就让王肃给睡了,结婚以后也还被他霸占着,这事儿,都传遍了,就是张晓红不知道。有人还看见,张晓红一下连队,王肃就去住半宿……可是,调查组来查王肃时找到杨丽丽,听说做了那么多工作,杨丽丽就是不欠一点儿牙缝,绷得才紧呢!有人说是张晓红给她戴上了紧箍咒,就是真有那事儿,也让她死咬住嚼子不欠口,如果说出来就不要她了。这调查组可就真没招儿!”他稍停停又补充说,“听我爸爸讲,王肃被执行枪决以后,场部领导班子搞了一次教训分析会,吸收队干部参加了。在会上,张晓红小嘴叭叭叭,杀王肃的回马枪杀得最狠,谈的教训也最深刻,成了接着发红的干部,可背后大家都……”
  
  王明明听着听着,脑子里又闪出了光亮。张晓红毕竟是爸爸培养推荐上来的,是爸爸先把他推上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这个台阶,才使他一步步当上了当时的场革委会副主任。他清楚地记得,张晓红去报到的头一天晚上,爸爸请他到家喝祝贺酒,酒过三杯,张晓红山盟海誓,要永不忘爸爸的恩情。王明明至今还记得那么清楚,当时,张晓红发誓说要是忘恩负义这么如何如何,那么如何如何,那些话真的感动了爸爸。
  
  当然,之后发生过一些事情,张晓红以变应变,常常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王大愣曾有过伤感。但别说王明明不知道,王大愣当别人也不愿意说,不是怕别人讥笑张晓红忘恩负义,而是怕别人说自己众叛亲离。现在,动辄仍讲张晓红对他如何如何好,但他内心里想的,也只是想吓唬吓唬别人……
  
  “喂,我说小康呀——”王明明突然变得这么关心起干部来了,“那个肖书记怎么样?我在三连时他不过是个副连长,看不出个什么水平来……”他知道这个肖书记在连队时就对他爸爸不怎么样,所以,很想听到这个肖书记上来后不怎么样的消息。
  
  张小康急忙说:“那时候他不显山不露水,真是看不出什么大本事,提拔到场部以后,还真闹腾一阵子,老百姓和连队干部都挺拥护他……”
  
  灰暗——光亮——灰暗——光亮——就这样在王明明心里交织着。万万没想到,在自己六年的监狱生活中,农场发生了这么多、这么大的变化!
  
  “王明明——”张小康一副讲义气的口气,“能怎么的,你回队里后,与那几个和不来的,井水不犯河水;让我爸爸给你安排个好点儿的工作……”
  
  王明明点点头:“嗯。”
  
  “我说句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张小康说,“这回好好回来了,再搞对象可别花了眼,也别一棵树上吊死。偏偏看中了那个白玉兰,又唱又跳的,能过日子吗!弄个花瓶当他妈摆设呀……”
  
  “唉……”这又触到了王明明的痛处。
  
  “唉什么——”张小康说,“好姑娘有的是!你不是记得马广地那个熊样吗——冒牌知青、小个儿、二流屁,找个对象——挺漂亮的山东大妮,还生个小子!”
  
  “噢——”王明明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就是那小子……”心里明白:就是当年也曾摽着白玉兰的那个群众送绰号叫傻知青的。
  
  张小康大包大揽地说:“你放心,你对象的事,我让我爸爸妈妈包下来。”
  
  王明明感动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体贴自己的人。问:“你结婚了吧?”
  
  “嗯。”
  
  “哪儿的?”
  
  “知青,就是咱们三队的。”
  
  “谁?我认识不?”
  
  “肯定认识,叫梁玉英。”
  
  “噢——”王明明一皱眉,想了想说,“就是郑风华那小子请来帮着开小煤矿的那个老梁头的孙女儿,个儿不怎么高……”
  
  “你越说越对。”
  
  “过得不错吧?”
  
  “这么回事吧!”张小康感慨起来,“你的对象是你自己挑,没搞成;我这个呢,是我爸爸妈妈看中了,帮着撮合成的,说是本分,能过日子……”
  
  “怎么?”王明明听着口气不对,问,“过得不顺心?”
  
  “就这么说吧!”
  
  “怎么呢?”
  
  “他妈的,”张小康放慢车速,一脸不高兴的神情,“进一家门不是一家人!”
  
  刚才,王明明在心里对张小康有感激,有嫉妒,这回竟隐隐约约有了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我爸爸一垮台,好事都成了你家的了!不顺心,该!又猜着问:“怎么,在外边胡搞?”
  
  “不不不,”张小康瞧瞧王明明,连连摇头,“那事儿是没有。你知道,我爸爸和你爸爸是一个观点,看不上郑风华、李晋、马广地那帮小子。她和他们是一个观点,为这事儿和我没少顶,没少吵,说你爸爸是政治上的忽悠神,说我爸爸是封建残余的代理……”
  
  “真损!”王明明应和一句问,“有孩子吧?”
  
  “有,都四岁了。”
  
  “那就得好好过了。”
  
  “唉,”张小康叹口气,“他妈的,不让你过顺心呀!”
  
  “咋回事?”
  
  解放牌大卡车正吃力地攀爬一个大上坡。一队送粮的大解放载着摞得满登登、高出车厢许多的麻袋,呼啸着一闪而过。张小康尽管才拉一平车化肥,挂低档,加大油门,由于车年久失修,发动机乏力,就像上坡的老牛哞哞只喘粗气一样,车屁股上只吐夹着浓油味的黑烟,车身晃荡着、哆嗦着,总算爬了上去。
  
  “他妈的,当老娘们儿,不愿意生孩子……”
  
  “你不是说都四岁了吗?”
  
  “听我说呀,”张小康气头更大了,“生个小丫头,再让她生一个就不干了。你说吧,我爷爷就我爸爸这个独生子,我呢,我也是独生子,那不是纯粹想让我家祖宗坟上断香火吗?我妈妈劝她一句,她来十句……”
  
  “那怎么办呢?”
  
  “我想和她离婚她硬是不离!”张小康有点气愤了,“说不上耍的什么心眼儿。”
  
  王明明突然一转话题:“那个白玉兰现在干什么呢?”
  
  “别的我不太清楚,”张小康正翻腾自己心里的苦恼,漫不经心地回答,“光知道在场部招待所当上了所长,听说干得还不错,挺有人缘。”
  
  王明明紧接着问:“听没听说和郑风华那小子还粘乎不?”
  
  “不知道。”张小康带有埋怨的口气说,“你可别惦着她了。我听说,在咱小兴安农场,知青刚一进来,这坐地户干部家就像疯了似的,有姑娘想法嫁给知青的,有儿子想找知青媳妇的,没有多少过得好的,你死了心吧……”
  
  老实话,他王明明确实不想死这个心,哪怕就是在最渺茫的时候……进监狱以后,睡不着觉想:要说自己是见到白玉兰漂亮,一下子就萌发念头干坏事,那可是冤枉,自己从心里确确实实爱她,再说,她妈妈从城里来连队被妈妈请家吃饭,吞吞吐吐……他听妈妈说,白玉兰生了个男孩,也不知弄到哪里去了……
  
  他想着想着,心绪又乱了。
  
  王明明问:“李晋那帮小子怎么样?”
  
  “嗨,还是那么能咋呼!”张小康一副无可奈何的口气,“就是自打郑风华当上了队里的支部书记,他们更有撑腰的了,那个听说下乡前在公安局蹲过学习班的潘小彪成了小煤矿的头。”
  
  “你爸爸是牌位呀?”王明明一听,觉得回到队里,难走的路不会少。
  
  “牌不牌位,你还不知道呀——”张小康难为情地说,“郑风华、李晋,还有马广地……那帮小子哪像当年劳改场时那些劳改犯呀,只敢暗里捅事儿;他们这是明里暗里一齐捅,难摆弄着哩!你爸爸不就尝着不少苦头吗!”
  
  何止是他爸爸,为了争宠白玉兰,他在大会战田野里喝的马广地那小子弄的那“止咳糖浆”,不就是哑巴吃黄连的一小瓶苦水吗?
  
  王明明沉默了。
  
  解放牌大卡车疾驶着,前面已见轮廓,不远就是三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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