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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第八章2 (第2/2页)

白嘉轩领着灵灵走进学堂的时候,村里人一街两行围住看稀罕。灵灵大模大样跟着父亲,能引起那么多男女看自己,使她觉得很得意。
  
  徐先生把白嘉轩前一天送来的方桌安排在自己的书案跟前,以便监视,也免男孩子骚扰。虽然一切都安排得极为周到,却忽视了一个最不应该忽视的问题,白灵的拉屎尿尿问题。徐先生因人施教,凡是不受课的学生可以自由去上祠堂西墙外边的茅房,因为全是男孩子就没有分隔男女。白灵尿憋急了,又见徐先生不在,就跑到祠堂外,看见几个男孩子在茅房口解裤子,就又跑回来。一个男孩说,祠堂后边有个小茅房,没人去。白灵又跑到祠堂后边,果然有个断砖烂瓦垒的小茅房,早早解开裤带,刚跑进茅房口就急不可待地抹下裤子。不料徐先生正蹲在里头。徐先生“哎呀”一声,就慌忙提起裤子夺路而出。白灵看见了徐先生白亮亮的屁股,看见了威严的徐先生惊慌失措的样子,忍不住嘎嘎嘎笑起来。
  
  这件事有声有色地在村子里传播,说徐先生情急之中把未拉下来的屎橛子带进裤裆里去了。仙草得知这件事后就要中止灵灵上学:“这还了得!这样惯下去不成疯子了?”白嘉轩找来一块小木牌,钻了孔,系了绳儿,一边写个“有”字,在另一边写个“无”字,让女儿进茅房时翻到“有”字的一面,出来时翻出“无”字。白灵觉得好玩,从茅厕出来故意不翻牌儿,自己就躲在祠堂角落里看徐先生怎么办?徐先生出来走到茅房门口看到木牌上的“有”字就折回来。她回到桌前刚坐下,徐先生就走出学堂门,急慌慌走过院子,到了夹道处竟跑起来。
  
  无论这个女子怎么不像个女子,徐先生却惊奇地发现她十分灵聪,几乎是过目不忘,一遍成诵,尤其是那毛笔字写得极好。她照徐先生起下的影格儿只描摹了半年,就临帖字儿写起来了。两年下来,单是白灵的毛笔字就超过了徐先生的水平。徐先生说:“嘉轩,这是个才女。快送她到朱先生的书院去。”
  
  这年新年前夕的腊月三十后晌,白嘉轩研了墨,裁了红纸,让孝文孝武白灵三人各写一副对联:“谁写得好就把谁的贴到大门上。”结果自然是白灵独出风头,使两位哥哥羞愧难堪。
  
  红纸对联贴在街门两边的门框上,白嘉轩端着水烟壶远远站着,久久赏玩,粗看似柳,细观像欧,再三品味,非柳非欧,既有欧的骨架,又有柳的柔韧,完全是自成一格的潇洒独到的天性,根本不像一个女子的手笔,字里划间,透出一股豪放不羁的气度。白嘉轩看着品着,不由地心里一悸,忽然想到了慢坡地里父亲坟头下发现的那只形似白鹿的东西。
  
  这年春节,二姐和皮匠二姐夫照例带着两个女儿来拜年,那两个外甥女公开纵容灵灵到城里去上学。二姐和姐夫以及外甥女回城以后,白灵说:“爸吔!我今年该进城念书了。”白嘉轩第一次对白灵冷下脸来说:“你的书已经念够了。城里不去,徐先生那儿也不去了。现在该跟你妈学针线活了。”白灵一下子愣坐在那儿,哇的一声哭了:“你说等我长大了就进城念书……”白嘉轩不为情动,仍然冷着脸一字一板地说:“城里现在乱得没个象况,男子娃进城我都不放心,何况你。女子无才便是德。要哭你就扯开哭!”白灵一抹眼睛:“爸!我偏不哭!”她赌气似的坐到纺车下摇动把柄,纺车嗡儿嗡儿响起来。
  
  十天后,白灵突然失踪。白嘉轩找到城里皮匠姐夫家,白灵和两个表姐正挎着书包放学回来。白灵说:“爸!你要是逼我回去,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就抓起皮匠铰皮子用的一把大铁剪子支到脖子上。白嘉轩一句话没说就回到原上来。
  
  白灵到城里上学以后,这个屋里像是减少了一大半人,显得空虚和冷寂,百灵子一样清脆的笑声没有了,跑前奔后呼妈喊爸吆喝奶奶的声音也绝响了。白赵氏已经忍受不住日夜思念的煎熬,向儿子嘉轩提出要进城去看看孙女。仙草却把对女儿的思念转变为怨气,有机会就向嘉轩发泄出来:“惯呀惯呀,这下惯得收拢不住了!”甚至连白灵的干大鹿三也有话说了:“嘉轩,你这个人真是明白一世糊涂一时。”白嘉轩只是在心里惊叹:这么小的娃娃居然敢把剪子搁到脖子上!那一刻,他似乎面对的不是往昔架在脖子上颠跑的灵灵,而是一个与他有生死之仇的敌人。
  
  家里只剩下三儿子牛犊,在徐先生膝下念了好几年书还在念着,这娃子小小年纪就显出一股执拗的性子,对于念书,对于家里的任何变故,都是一副与己无关的冷漠神气。他对妹妹出走的事无动于衷,这使母亲仙草一瞅见他就忍不住发火,她对女儿越轨行为的气恼和对她的思念在牛犊脸上得不到任何呼应,她甚至怀疑阿婆那一撮干艾叶子烧坏了牛犊的某一道要紧的穴窍,落下了一个傻瓜呆子。
  
  白嘉轩也留心观察牛犊的行为举止,发现这娃子对谁都不大亲近,既不任性地要什么,也不拒绝别人要他做什么。每天后晌放学回来就钻进马号里,把鹿三拌好的草料用木锨送到槽里去,扒在槽帮上看牛马吞嚼草料。鹿三牵着牲畜到村北的大涝池去饮水,他也跟着,而且不想拉牛,却要牵马牵骡子。有时他悄悄爬上大车,从鹿三手里夺过鞭子,手腕一甩,鞭子在空中飞旋起来,啪的一声脆响,鞭梢儿准确地抽到牲畜的耳朵尖上。当然,他不是生来就带着这一手功夫,他是常常在土场上捉着鞭子甩得叭叭响,抽击吊在房檐下的半截砖头练就的。白嘉轩几次从他手里夺下鞭子,让他回屋里去背书。他不恼也不怯,怏怏地走出马号,可第二天后晌又来了。白嘉轩气恼地说:“生就的庄稼胚子!”
  
  牛犊对牲畜的爱抚使鹿三也对他产生了不可抗拒的亲近感,甚至想,如果不是给白灵而是给牛犊做个干大倒是不错。他讨厌那个被主人一家都宠惯着的女子,他首先发觉这个女子和这个家庭的不和谐。那女子有时跑进马号来,一扑就趴上鹿三的脊背,喊着“干大干大”。鹿三蹲在地上拣粮食里的土粒和石子儿,一任她爬着,勉强地应着。有一回下雨天,白灵圈在屋里玩得腻了,又跑进马号来,惊奇地叫起来:“干大干大,你看那是啥东西?”鹿三以为蛇呀老鼠呀青蛙跑溜进来,看来看去什么东西也没有,就问:“啥呀在哪儿?”白灵用手一指:“骡子肚子底下吊的那是啥东西?”鹿三不由地“哦”了一声,身上竟奇怪地不自在起来,瞅见骡子后裆里吊着的黑黢黢的丑陋而又无用的东西,随口就想出一句哄骗女子的话:“唔……那是尾巴。”白灵追住问:“骡子咋就长两条尾巴?”鹿三说:“就长两条,要不怎么是骡子。”白灵仍追问不休:“骡子长那么多尾巴做啥?”鹿三已经理屈词穷:“长尾巴……是打虻蝇的。”白灵忽然拍着手叫起来:“哎呀!干大,你看那条尾巴缩到骡子肚子里去了!”鹿三神经紧绷,把白灵哄着扶出门:“骡子怕人看,把尾巴藏起来了。快回屋去,干大要拣粮食上磨子哩!”白灵走了,鹿三长长嘘出一口气,头上已经冒出虚汗来了,不由得自言自语:“要是我的亲生女子,早一巴掌抽上了,叫你胡问乱问!”白灵自行进城的举动,似乎验证了鹿三早就预料着的危险,而不难卜算的更大的危险还在后头。他甚至替白嘉轩着急,直言不讳地说:“城里而今乱得没个样样儿,咋能让个女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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