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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溯洄从之

6 溯洄从之 (第1/2页)

郢京宫城禁中,殿阁所用木石俱苍黑,松柏丛植。放眼而望,一片冷寂肃穆之色。宫人内侍,亦多衣褐、赭。只因今上不喜浮华绮艳。朝中大员入宫觐见,常觉背寒股栗,不知是畏君上之威,抑或是宫中气候寒凉。
  
  明严一径沉思,踏雪而来,两旁青松巍巍,雪重枝颤落他一肩,亦浑然不觉。及至熙宁宫前,方蓦然意识到自入了重华门,竟是一个内侍宫女也没有见到,不由得足下一滞。
  
  这等情状,必是父君回了宫。也难怪听说今日下朝之后,母皇未在勤政殿与众臣议事,只命人送了折子去熙宁宫。他这一趟来得甚急,也未及想这么多。
  
  正踌躇间,听闻雍华声音唤道:“严儿进来。”
  
  宫中女子乌发未绾,粉黛不施。一袭素净软袍随意裹起艳骨风流,赤足如玉,苍青地毯衬出莹润色泽。
  
  母皇大多时候是衮衣着身,金昭玉粹的天子威仪。便是在他面前,亦庄重冷严,训教苛厉。要见到她如此随性的模样,那只能是在父君相伴之时。
  
  他深知母皇之难。如今之江山浩浩、国体泱泱,初现盛世太平气象,皆是母皇步步浴血所搏来。这苍茫天下,本为大楚所一统。历经数代,皇帝昏庸无能,以罹四分五裂之境。及至母皇一代,更是皇室尽为逆臣所屠。母皇流落北齐十余年,终于觅得机会刃仇复国,拥兄为君。然而母皇之兄亦妒其能,在北齐奸人撺掇之下置之于死地,南楚亦险为北齐所谋。未料母皇为天所佑,逃过死劫。南楚存亡之际,挽狂澜于既倒,夺位自立。旧臣皆言母皇幼有不忍之心,然而几番蹈死复生,终成铁血狠戾之主。
  
  母皇对他苛酷,他幼时未尝不曾怨过。然而年岁渐长,明晓母皇唯他一子,未来万里江山、日月乾坤,都系于他身。若他有半分怯懦软弱,何堪担此重任?
  
  熙宁殿空旷宏大,其中烧有地龙,温暖如春。数百座素帛屏风参差而立,其上铁画银钩,风骨凌厉。
  
  此刻他的母皇,正手执朱笔,照着奏折圈点屏风上人名。
  
  母皇勤政,甚重吏考,凡天下郡县以上官吏,俱在熙宁宫屏风上具名。赴任之前,由母皇亲自垂询,所评之语亦录于屏风之上。
  
  “你这阵势,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母皇头未抬,笔未停,语声凉淡。
  
  明严跪下施了礼,恭敬道:“儿臣回京后,闻说母皇今日罢了朝后之议,以为母皇抱恙在身,心中忧虑,故匆匆前来探望。”
  
  女帝扬唇一笑,搁下朱笔,素手拂去他肩上雪片,见已然洇湿了一片,便命他脱了外面衮龙袍,拿了件干爽纻丝常服与他。“看来是真担心朕,连大氅都忘了披一件。”
  
  明严自然听得出来母皇是在讥嘲他同她打官腔,但母子二人皮里阳秋地暗中斗上一斗,早已成了一件乐事。明严换着衣裳,话锋一转:“父君何时回来的?”
  
  女帝道:“比你早一个时辰。现下正在内殿温泉,你晚膳时再过来问安罢。”未露笑意,眉梢眼角却无一处不是春和景明之色。母皇对自己不悦时,只要提到父君,便能冰开雪融。这一招明严屡试不爽。他看着母皇,这些年来,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愈添风韵雍容。只是,无论母皇是艳色倾国,还是貌若无盐,于父君都有何差别呢?
  
  父君这次远下南洋,一去就是半年。眼看着年节将至,若是再不回宫,怕是母皇要派人去捉了。
  
  明严称了声是,女帝忽而敛了容色:“粮道一事,你做得很好。于无声处听惊雷,是朕欣赏的手段。”
  
  明严道:“是母皇教导得好。”
  
  女帝嗤道:“够了。”负手在殿中踱了几步,乌发如丝般柔软披拂在素衣清颜之上,白山黑水一般净华分明。
  
  “左载言不过区区典簿,何劳你如此上心?”
  
  “儿臣在外,听闻左载言被刑部定罪为‘私藏反书,谤讪时政,诟詈朝臣’,褫官夺俸,剕手刖足。儿臣以为此判未免太过荒唐,有损母皇德政之誉。”
  
  女帝闻言冷笑一声,道:“你以为当如何?”
  
  熙宁宫中一时间静谧无声,唯闻窗外雪压青松窸窣碎响。
  
  左载言定罪,证据确凿。借编纂《太平渊鉴》的便利,保存了许多本该焚毁的北齐典籍,又亲口认了左钧直讽喻之言均为他所教唆。刑部之判,俱遵照《崇光律令》,滴水不漏,要想翻案亦难。
  
  “儿臣只是觉得,母皇傲睨天下,自有海纳百川的胸襟气度。”
  
  女帝怫然而怒,“朕若真在意那几本禁/书,左载言的手足,岂还在他身上?”
  
  明严心中一动,忽想起韦小钟确同他说过,大理寺二次审录左载言一案时,曾将案卷呈报母皇。母皇阅后,似是无意问了座下左相一句:“朕曾闻,左载言乃左卿之子?”左相尴尬,踌躇不知如何应对。母皇道:“卿父子仿尧舜耶?”众臣皆不知其意,独左相汗流浃背。随后不久,左家第三子,大理寺丞左载文援引前楚诏令,“八辟者,不加刀锯”。左载言世家重臣之后,翰林清贵之臣,为议宾之辟,不可断手缺足,折辱臣节。是以左载言手足得以保留,只是断了经络。
  
  他当时知晓此案终判之决,心中郁然,未深究母皇那话中深意。倒是左相随君多年,竟是体得上意。
  
  母皇拐弯抹角,只怕牵的是《南华经》中盗跖驳孔丘之典:“尧不慈,舜不孝”。
  
  左载言陷罪,左家巴不得将自己摘得远远的。母皇旁敲侧击的一句话,逼得左相出手相救。左载文的那一手,不知左家费了多少脑子才琢磨出来。
  
  要说母皇的这一招,更多的是老谋深算。左载言定刑轻重,她已经留出了余地,变通之权,交给了左相。
  
  这是在试左相。
  
  量刑过之则为不慈,不足则为不忠。
  
  左相一家绞尽脑汁,最终取了一个中庸之道,左载言还是残了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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