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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上篇_1

正文 上篇_1 (第2/2页)

“反正,你观察很仔细,这一点没有问题,我可以告诉你,老兄。咱们独来独往的人都是这样——没有人可以依靠,对吗?没有别人看到我。你在那边坑上一出现,让我吓了一跳,以为你是会变魔法的。我敢打赌,比尔·罗奇是全校观察最仔细的人,只要戴着眼镜。是吗?”
  
  “是的,”罗奇感激地表示同意,“我是这样。”
  
  “那么好吧,你就留在这里,留心观察,”吉姆命令道,把非洲猎帽又戴在头上,“我要出去,修理一下支腿。好吗?”
  
  “好的,先生。”
  
  “那弹珠呢?”
  
  “在这里,先生。”
  
  “它一滚就叫我,好吗?朝北,朝南,不管它朝什么方向滚。懂吗?”
  
  “懂,先生。”
  
  “知道哪一边朝北吗?”
  
  “那边。”罗奇马上伸出胳膊,随便指着一个方向说。
  
  “对。那么好吧,它一滚你就叫。”吉姆又说了一遍,然后到雨中去了。一分钟后,罗奇觉得脚下的地板在摇晃,当吉姆在使劲扳一条支腿时,他又听见了一声不知是痛苦还是愤怒的咆哮。
  
  在那年夏季这个学期里,学生们替吉姆取了一个外号。他们试了好几个名字,最后才人人满意。他们先叫他“骑兵”,因为他有点儿军人气概,有时喜欢无伤大雅地骂几声,常常独自在昆托克山间闲逛。尽管如此,“骑兵”没有叫开。后来他们又叫他“海盗”,有一阵子还叫“匈牙利炖牛肉”,那是因为他爱吃辣。当他们列队走过大坑到教堂去做晚祷时,总有热气腾腾的咖喱、葱头、辣椒的香味向他们飘来。叫他“匈牙利炖牛肉”也是因为他的法语地道,大家认为法语就是连汤带水的。五年级乙班的斯巴克莱能够把他的法语学得惟妙惟肖:“你已经听到了所提的问题,伯格,艾米尔在看什么?”——右手痉挛地一挥——“别瞪着眼睛瞧我,老兄,我又不是施魔法的。Qu’est-cequ’ilregarde,Emiledansletableauquetuassouslenez?MoncherBerger,如果你不能马上回答出一句清楚的法语来,jetemettraitoutdesuiteàlaporte,tucomprends,你这傻蛋?”
  
  不过这种吓人的威胁,不论是用法语还是用英语,都从来没有真的实行过,反而很奇怪地增加了他身上的温和神态,这只有透过孩子们的眼光才能看到。
  
  但是,他们对“匈牙利炖牛肉”也不满意。这个外号缺乏其中所包含的泼辣劲儿,没有考虑到吉姆热爱英国的感情,要想引他斗嘴,用这方面的话题去逗他准没有错。傻蛋斯巴克莱只要敢对女王说一句不敬的话,赞叹一下外国哪个地方的美妙,尤其是个热带国家,那么吉姆的脸就会马上涨得通红,一口气说上三分钟身为英国人有多大福气的大道理。他明知道他们是在逗他,但还是上了钩。他说完他的大道理后,常常露出懊丧的笑容,自言自语说什么上当啦、不及格啦之类,还有什么有人脸上要不好看啦,因为要挨罚,多加作业,不能去玩足球了。但是他确实热爱英国,因为说到头,到底没有人为此吃了亏呀。
  
  “全世界最好的地方!”他有一次大声叫道,“知道为什么吗?傻蛋,知道为什么吗?”
  
  斯巴克莱不知道,于是吉姆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地球。他说,西边,是美国,尽是贪心不足的傻瓜,糟蹋了他们得天独厚的条件。东方是中国和俄国——他对它们不加区别——工作服、劳改营、没完没了的长征。在中间则是英国……
  
  最后,他们想出了一个外号叫“犀牛”(Rhino)。
  
  这一半是与“普莱多”谐音,一半是指他喜欢在野外生活和他对体育运动的爱好,这是他们常常看到的。他们早起脱光了衣服,冷得瑟瑟发抖,在排队等洗淋浴时,就可以看到“犀牛”大清早散步已经回来了,驼着的背上背着一个帆布背包,大踏步从峡谷路走过来。晚上就寝时,他们可以瞥见手球场塑料顶篷里,他不知疲倦地在向混凝土墙上击球的孤单身影。有时,黄昏天气暖和,他们可以从宿舍窗户中偷看他打高尔夫球。他常常是先向他们读一本随手从昏暗图书馆抓来的极其英国味的冒险小说,像比格尔斯、潘西·威斯特曼或者杰弗里·法诺尔的小说,然后才去玩高尔夫球,带着一根旧得一塌糊涂的铁头球棍,在场地上走来走去。每次击球,他们在他扭过背使劲向前挥球棍的时候,都等他发出“哼哧”的一声,他从来没有叫他们失望过,他们保持了完整的纪录。在教职员板球赛上,他打到了七十五分才下场,有意把球打得高高的,送给右后方的斯巴克莱。“接住,傻蛋,接住——发出去。好球,斯巴克莱,好孩子,你待在那里就是为着这个。”
  
  尽管他天性宽厚,但是大家都公认他非常了解犯罪心理。这方面的例子不少,最足以说明的一次发生在学期结束前几天,斯巴克莱在吉姆的废纸篓里发现了一张第二天的试题,他就拿来出租给考生,每次收费五个新便士。许多学生付了钱后,在宿舍里连夜用手电筒照着,背诵答案,一宿没有睡好。但是临考试时,吉姆发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试题。
  
  他坐下来大声道:“这一份试题,你们大家都免费。”接着他就翻开了《每日电讯报》,开始专心致志地读起“施魔法的人”的最新见解了,他们明白这是指几乎任何有头脑的人,哪怕他只是一个为女王利益写文章的人。
  
  最后还有那个猫头鹰事件,在他们对他的看法中,这另有意义,因为这件事牵涉到死亡,而对于死亡这个现象,孩子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一个星期三,天气还冷,吉姆提了一桶煤到教室里,就在壁炉中生起火来。他背对着炉火,坐在那里取暖,一边读着一篇法语听写题。先是壁炉烟囱里掉了一些脏土下来,他没有理会,接着就掉下来那只猫头鹰。那是一只很大的谷仓猫头鹰,肯定是因为在杜佛的时代,多年以来,不论冬夏,从来都不清除烟囱里的积尘,它就在烟囱里做起了窝,如今给煤烟熏得昏头昏脑,在烟囱里拼命扑翅挣扎,已经弄得全身发黑,精疲力竭了。它掉在煤块上,又滚到地板上,嘴里叽叽呱呱,身上一阵哆嗦,接着就瘫倒在那里,好像是魔鬼的密使。它的身子蜷缩,翅膀张开,胸口还有点呼吸,眼皮上蒙着脏土,但是脏土缝里那双发呆的眼睛,却直瞪瞪地望着那些学生。没有人不感到害怕,甚至众人心目中的英雄好汉斯巴克莱也吓怕了。不过吉姆除外。他一言不发,马上把那只飞禽收拾起来,拎到外面去。他们像船上的偷渡客一样,屏息凝神地谛听外面的动静,却听不到什么声音,直到最后才听见走廊那头的水龙头在放水,那显然是吉姆在洗手。斯巴克莱说“他在撒尿了”,这话引起一阵不安的哄笑。但是他们下了课鱼贯走出教室时,发现在大坑旁边的混合肥料堆上,猫头鹰被扔在那里,完全死了,等待埋葬。胆子大一些的人上前一看,发现脖子已经被折断。只有猎场看守人才会这样干净利落地弄死一只猫头鹰,这话是苏德雷说的,因为他家才有猎场看守人。
  
  瑟斯古德这个学校里的其他人,对吉姆的看法却不那么一致。钢琴家马特贝先生的阴魂不散。女舍监站在比尔·罗奇一边,认为吉姆了不起,需要特别照顾:他的背那么驼,可是却行动自如,真是奇迹。马乔里班克斯则说,他是在喝醉酒的时候被公共汽车压的。也是马乔里班克斯,在吉姆表现突出的那次教职员板球赛上,指出那件厚运动衫可能来历不明。马乔里班克斯不是板球队员,但是他与瑟斯古德一起走过来看比赛。
  
  “你认为那件运动衫来路是正大光明的,还是顺手牵羊来的?”他大声问道。
  
  “里奥纳德,这话可太不公道了。”瑟斯古德责备道,一边不断地拍着他的猎犬的侧腹,“咬他,琴妮,咬这坏人。”
  
  但是等到瑟斯古德回到书房里的时候,他已没有笑意,老是觉得放心不下。冒充牛津大学出身的人,他能对付,就像他自己念书时,遇到过不识希腊文的古文老师和不懂神学的牧师一样。这种人在证据面前知道瞒不过去,就会支持不住,最终痛哭流涕,自动告退求去,或者愿意降薪留职。但是真正有成就却隐姓埋名的人,他还没有碰到过,不过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喜欢他们的。他查了一下校历,就打电话给斯特罗尔和梅德莱介绍所里一个叫斯特罗尔先生的人。
  
  “你到底想要了解什么?”斯特罗尔先生大声叹了一口气说。
  
  “也没有什么特别要了解的。”瑟斯古德的母亲在刺绣,假装没有在听,“只不过是,既然要一份书面简历,那就得要完整,不要有遗漏。何况我们付了中介费。”
  
  这时瑟斯古德忽然想,是不是把斯特罗尔先生从沉睡中叫醒过来以后,他又睡着了。
  
  “非常爱国的家伙。”斯特罗尔先生终于开腔道。
  
  “我并不是因为他爱国才聘请他的。”
  
  “他一直没工作,”斯特罗尔细声细气地说道,声音好像是从烟雾腾腾中透过来的,“住了院。脊髓的毛病。”
  
  “这话不错。但是我想他过去二十五年里总不见得都是住在医院里吧。真讨厌。”这最后一句话,他是对他母亲说的,他的手掩着话筒。他这时忽然觉得斯特罗尔先生又睡着了。
  
  “你只雇用他到这学期末,”斯特罗尔轻声说,“你如果不喜欢他,到时候辞退他就得啦。你要的是代课老师,给你的也是代课老师。你说要便宜,给你的也是便宜的。”
  
  “话虽是这么说,”瑟斯古德理直气壮地反驳,“可是我付了你二十镑金币的介绍费,我的父亲跟你来往已有好多年了,你们总得给我一定的保证呀。你在这里是这么写的——我读给你听——你在这里是这么写的:‘受伤前曾在海外任职,从事商业和勘探工作。’把一辈子的工作用这么一句话带过去,未免太含糊了,你说是不是?”
  
  他的母亲一边刺绣,一边点头。“可不是?”她大声接腔道。
  
  “这是第一点。我还要说一点——”
  
  “别多说了,亲爱的。”他母亲提醒他。
  
  “我知道他一九三八年在牛津待过。他为什么没有念到毕业?出了什么事?”
  
  “我好像记得那时候大家都中断了学业,”斯特罗尔先生隔了好久以后又说,“只是你太年轻,恐怕记不得了。”
  
  “这么多年他总不可能是在监牢里。”他母亲在沉默了很久以后又说,一边仍低着头刺绣。
  
  “他一定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瑟斯古德郁郁不乐地说,眼光越过大风吹刮的花园,呆呆地朝着大坑那边看着。
  
  在整个暑假里,比尔·罗奇轮流在他爸爸和妈妈那里住,很不自在,他也始终惦记着吉姆:不知他的背疼不疼;他现在没有课,只有半个学期的薪水,不知在干什么活儿挣钱;尤其是,下学期开学后,他是不是仍在那里任课。因为比尔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吉姆生活在地球的表面上很不平稳,随时随地都可能掉下去,深不见底。他担心吉姆像他自己一样,没有自然的地心吸力吸住他。他回忆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特别是关于吉姆问他有没有朋友的话,他很担心,生怕就像自己辜负了父母的慈爱一样,也辜负了吉姆的情谊,主要是因为他们之间年龄的悬殊。因此,吉姆可能已经到别的地方找友伴去了,他仿佛看到了吉姆的浅灰色的眼睛在别的学校东寻西觅。他也想像,吉姆像自己一样,也曾经有过自己所爱恋的人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因此想找个人来代替。但是想到这里,比尔·罗奇的想像力进了死胡同:他对于成年人怎样互相爱恋无法想像。
  
  除了瞎想以外,他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他查看了一本医学书,又向他母亲打听关于驼背的情况,他很想偷一瓶他父亲的伏特加酒,拿到瑟斯古德学校当做礼物,但是他又不敢。最后他母亲的司机把他送到可恨的台阶上时,他连再见也不说一声,就拼命地飞快跑到大坑的顶上。看到吉姆的拖车仍在下面老地方,觉得无限地高兴,只是拖车比以前更脏了,旁边还新翻了一块地,大概是种过冬的蔬菜的。吉姆正坐在车门踏板上向他憨笑,好像他已听到比尔来了,在他出现在坑边之前就摆出欢迎的笑容似的。
  
  就在这个学期,吉姆给罗奇取了一个外号。他不再叫他比尔,改称大胖。他没有说明原因,而罗奇呢,也无法反对,在取名字的事情上一般都是这样。罗奇则以吉姆的监护人自命,他心中自称是摄政王,代替吉姆的那个离去的朋友,不管那朋友可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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