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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十世待君安

63 十世待君安 (第1/1页)

第一章
  
  古往今来,人妖相恋已非稀罕。
  
  跨越种族界限在一起,你是谁已不重要,因为我爱的便是眼前独一无二的你。
  
  即便天理不容,即便旁人纷论,我要的依旧是你。
  
  那话折子里书出一曲曲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凄婉连绵,至死不渝,为后世津津乐道。
  
  近傍晚,珑国南苏城渐渐坠入橘红夕阳包裹的浓郁梦境里,暗沉的夜色缓慢笼罩大地,小城万家阡陌一朵一朵熠起了明黄的闪烁灯火,微微蜿蜒。
  
  行人走动,摊贩叫卖声混入夜色,小笼包摊白烟葱茏漾出了一溜烟儿茫茫水汽。
  
  “娘,我想吃包子。”
  
  小女孩一身明黄色的小衫,发髻鲜红的小花,拉着母亲的手赖在馄饨摊前不动了。
  
  “玉儿莫闹,那戏子是要开始了的,晚了就寻不着好位置,”母亲叹口气拉拉她,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一方戏院,穿着长褂的男人,一身妆点的妇人,一个个走进院子就坐了,院门屋檐上挂着的彩条儿在夜里看得模糊,“玉儿晚膳不是方吃过的么,还想不想看那狐狸精了?据说是演得极好的。”
  
  小女孩皱皱鼻子,“娘,玉儿饿了……”
  
  “待进戏园子娘亲给你买糖糕儿吃。”
  
  小女孩迟疑了,母亲又拉拉她的手扯离了热气腾腾的摊子。
  
  “老板,来一笼鲜肉的。”
  
  “好叻。”
  
  听见声音小女孩又走不动了,回头眼巴巴望着,“娘,这家摊子包子老好吃的。”
  
  我站在包子摊前,目光正落在那戏园子门前的七色彩条儿上,那做的真真张扬,上好的绫布染出,白日里色泽鲜鲜丽丽的倒是吸人得紧。
  
  “这位……客官,您的包子。”
  
  我回过头冲老板笑了笑,扫了一眼身上黑衣,心里琢磨着他称呼间缓了一缓是否就因辨不出我的性别,“谢谢你。”
  
  尔后走到黄衣衫小女孩面前将装着包子的牛皮纸袋递过去。
  
  “嗳,小心烫着。”
  
  “嗳……?”
  
  我冲她柔柔笑笑,“玉儿很喜欢吃包子不是?”
  
  她母亲怔了怔便露出犹疑之色,“公子您这怎么好……”
  
  “喜欢呀,”她未说完,玉儿已经呆呆点点头,喃喃道,“玉儿最喜欢吃这家包子了,以前爹爹还在的时候,老是看戏前给玉儿买一笼包子的,热乎乎好吃的不得了。”
  
  妇人的脸色变了,我将包子塞给小女孩,又摸摸她的头,“玉儿乖,好好吃罢,莫得以后吃不着了。”
  
  戏子园场面排得颇大,翘角屋檐围着四方青石院落,夜里风掠过树影婆娑。
  
  灯光打得足足,戏子一唱开味道便出来了,腔调压得韵味十足。
  
  这戏排起来有个七八十年的历史了,据说那上个朝代里这一出是极出名的。
  
  书生与狐妖的相恋,他寒窗苦读,她红袖添香,最终他中了状元将她娶了回去。
  
  他从不在乎她是人是妖,何况她是只美丽善良的妖。
  
  终了天师来了家门口将狐妖收走,而那名姓王的书生往后再未娶妻娶妾,年老时辞官隐退,回到了他们初遇的那片小山坡,建了座茅草屋,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余生。
  
  我闲闲靠在墙院回廊的一个黒木柱上,那戏演到狐妖被收时观众已入迷,妇人细细用手绢儿抹着眼角,我扫了一眼,掐指又把命格算了一遍。
  
  啊,现在不就到了。
  
  下一瞬,阴风四起,墨黑色的风幕由戏台铺展而下,转眼之间撕裂成一片片黑羽密密麻麻充斥视野,血光幽幽从脚下大面积腾出,爬上了人们惊骇的脸。
  
  女性凄厉的笑声回荡在天空上方,戏台上的戏子抬起脸,眼珠翻白,台下人们来不及惊叫已经浑身战栗动弹不得,一缕缕阳气哆哆嗦嗦从唇间飘逸出来,若一尾尾透明游丝的虫,浮游到上空黑羽盘旋聚集地。
  
  “啊,小黑你看,真的是至阴厉鬼,许久没见了。”
  
  我靠在柱子上道,旁边虚空发出声音,“莫闹,你速将她收了。”
  
  “你急个什么,我又不是天师,斩妖除魔不是我职责,”我放眼望去,戏园子里的人秧了大半,估摸一数,那生魂应都是脱壳出来了,拍拍身上灰尘拢袖步了上去。
  
  “王夫人最近过得可好?”
  
  我踏进血光之中,如同踏进酆都黄泉路边那慢慢的彼岸花丛,我仰头望着那团浓墨的漆黑微微笑起来。
  
  “王夫人最近逍遥快活了,酆都那块儿可是愁了许久,隔了十年今儿您终于露面,可是动了心思?”
  
  飒。
  
  一缕黑烟利剑般射了下来,狠厉至极,直砸我脑门。
  
  我瘪瘪嘴,利剑在我额前三寸处化为朵朵星屑,“王夫人,酆都可是个好地方,有许多王夫人那般的女子都在酆都过得挺好,偶尔也搓搓麻将什么的,酆都八卦多地方好,您看您别在阳世里作乱了行么?”
  
  身旁虚空冒出声音,“牡丹,你又在玩。”
  
  “我这是好心劝她好么,人家可是好姑娘。”
  
  虚空着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你这是在摆架子。”
  
  “台面总是要做足的,这般打起来才威风。”我足尖轻点向后连跃了三步,啪啪啪,又是三把漆黑的剑,入进青石地三寸砖里直打颤。
  
  “她如今未曾动用半分怨念,这招数,大抵是入了魔道。”
  
  “嗯,”我应了一声,飞檐走壁到处躲她渐渐狠厉饱含阴气的攻击,“我还是直接把她烧了吧。”
  
  我用法术将她逼出了形。
  
  王夫人是个百年厉鬼,一身妖艳红裙,凌乱乌黑的发,的确是个美丽的厉鬼。
  
  我将怀中纸灯笼抖了出来,朱红楠木长柄云纹雕花,水红冥纸灯笼上花着一朵硕大的牡丹花蕾,一时间波光震散一圈圈漾出,四周树林树叶摇摆颤动,那画上的花儿从纸面上窸窸窣窣长了出来吐开了花瓣枝桠,蜿蜒爬到了她脚底下开出了盛大的牡丹。
  
  花瓣叠叠,珠玉朵朵。
  
  轰。
  
  小小的声音,灯笼里晕晕晃晃亮了起来,照亮了水红色浅薄浸水的长灯笼,照亮了灯笼上那朵渐渐盛开的牡丹画。
  
  灯火越烧越旺,那女厉鬼赤红着双目朝我抓了过来,阴风冻得我一颤,有够冷的。那怨气漫溢出来,夜色里鬼魅狰狞。
  
  “你们这些人明白什么——他娶了那个狐狸精就不要我了——!”
  
  王夫人疯狂喊叫着。
  
  “我好恨啊——他明明说一辈子爱我的,我怎得甘心——我恨啊!”
  
  我在她睁得滚圆的双目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漆黑的男袍,束在脑后的黑发,一张白得有些过分的小脸,提着一盏水红牡丹灯笼发出妖冶的光芒。
  
  我与她来回数招,牡丹花盛放淋漓尽致,总算将她魂魄收入灯笼内好好烧着了。
  
  四周一望,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好时候,我抖了抖灯笼望了望这一院子死尸,隔空唤了声,“小黑。”
  
  黑衣男人无声显形。
  
  同我一身黑袍黑发的男人,只有腰间缀了一块碧云龙纹白玉,瘦高的个子,戴的帽子也是瘦高的,脸是黑的不知涂了什么,背着一把刀鞘漆黑细长的斩魄刀走过来,如同戏子里的打扮。
  
  “你把这些凡人的生魂都收了,我先把厉鬼提回去,爹爹还等在阎罗十殿审她呢。”过了会儿又叹道,“你说那司命星君怎么这么懒,给他们写命格时一个‘女鬼作乱’,全杀了,不用一个个想了。”
  
  小黑立刻投来鄙夷的眼神。
  
  我拍拍衣服回身,无意望见一个倒在地上被看台压垮的小身影,明黄色的绸缎小衫在夜里十分打眼,我步伐轻快游过去,那小身子压得只剩了一半,一只露出外面的小手松垮垮地握着咬了一半的小笼包,小女孩嘴儿很小,咬得坑坑洼洼的。
  
  夜色沉寂下来后,死魂的阴霾如墨粘稠地涂抹在院子上方,我抬头看看天色,蓦然对正在用锁链收魂的小黑道:“其实我一直不知道那书生还有位原配的妻子的。”
  
  小黑面无表情道:“以前我也不知。”
  
  回酆都后我提着厉鬼送到阎罗十殿候审,小黑黑黢黢的脸将我上下一扫,“脏成这个样子了。”
  
  “八十年的厉鬼,你试试。”我脚步没停,用袖子擦擦脸。
  
  那厉鬼被我放出来时身上怨气已经被灯笼烧得一干二净,她睁着一双浮肿空洞的眼睛病恹恹跪在宽敞光洁的空灵大殿上,牛头马面两排一溜儿立着颇有气势。
  
  她发丝垂下盖住了一半边雪白的脸,不知是否在听审,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时候我才觉得她是死了。
  
  我指引她走过黄泉路通往奈何桥。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在酆都住一会儿?”我提着灯笼,朦胧地映着脚下的路,路旁彼岸花红艳艳一晃而过。
  
  王夫人一直在飘,低着头,身子单薄如一只细细纸鸢。
  
  末了到了桥前,桥下水汽蒸胧,白氤瘖一片,而血红的忘川染了河面上缥缈的雾,遮掩了彼岸的模样,阴间生魂默默走上桥,桥上望乡台孟婆婆正一碗一碗舀着汤递过去。
  
  这一世尽断于此。
  
  王夫人那一身明艳的红裙倒是和这满岸的曼珠沙华和那身后的烟幕映衬得紧,她立于河前垂眸望了河面一阵才出声,声音嘶哑,“你不是道士?”
  
  我哽了一下皱皱眉,“你们怎么都觉得我是道士呢,你见过等人死了再来收鬼的道士么?生死薄上写好了他们就那个时候死,我也只是个秉公办事的阴差。”
  
  她又静静看了一阵水面,然后回身缓缓步上奈何桥。
  
  “他说过会爱我的,一辈子好好爱我的。”
  
  她一边走一边喃喃,声调没有起伏,目光空无地放到远方。
  
  “可他就爱上那个狐狸精,他不要我了,他怎么可以不要我,他明明说了爱我的。”
  
  我慢悠悠随在她身后。
  
  “后来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凭什么,她是妖啊,凭什么她可以被原谅,凭什么我要被抛弃?”
  
  她幽幽回头望了我一眼,眼眶里淌下两行血来。
  
  “夫人,您死后化为厉鬼作恶多端,那阎王爷的令您是听了的,虽然未魂飞魄散不得超生,但您以后投的胎也不会好哪里去……”她连着好几世都是畜生道,我未说出来。
  
  她怔怔看着我,鲜红的唇角忽而弯出一丝妖媚的笑,有些鄙夷,有些怜悯,又有些凄绝,只有脸和目光都是惨白的。
  
  “你懂什么?”
  
  她歪歪头,像是自言自语。
  
  “你们这般,怎可能懂人间情爱?你们根本不懂情,根本不懂。”
  
  她轻轻说完,我低头便抖了抖灯笼上的浮游光屑,微微笑道:”是是,我不懂,王夫人您还是赶紧上路吧。“
  
  她没听见一般早忘川前立了一会儿便走过了奈何桥,裙角飞扬,盛满汤水的碗空掉重新搁在孟婆婆枯树般皱褶的手上。
  
  我见她身影没入雾气中,耸肩笑了笑提着灯笼慢慢往回走去。
  
  事后我回府上休整,小黑拿着一袋桃花藕糕来了。
  
  我捧着藕糕吃的无比欢乐,小黑坐在厅堂一端的红木椅上托着脸注视我,过了会儿才说:“你若将她烧干净了,便可增加数十年修为,况且那厉鬼本应魂飞魄散不可超生。”
  
  我呵呵笑了两声,捧着藕糕继续吃。
  
  “小黑,我可说了我是个好姑娘。”
  
  在遇见王夫人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原来那话折子里的书生还有一原配夫人。
  
  他和狐妖的恋情为后世津津乐道,只不过八十年过去了,谁都不会记得他还有位妻子,起初他愿意娶回家并发誓保护一生的那名妙龄少女,连夫君他自己都忘记了。
  
  就像我一样。
  
  第二章
  
  阳世里有句话是这么说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恰巧我叫牡丹,而且还是个索命的阴差。
  
  七百年前我二十一岁,死在自家桃花小院里,死后来了地府做了阴差,做了几百年在酆都混出小名气,俗称花儿爷,日子过得风流而滋润。
  
  后来想想,都七百多岁了,阴差就是好,如花美眷却永不曾似水流年,很多生前的事情本以为是惊天动地如今却只有指甲壳儿一般大小的鸡毛蒜皮小事儿了。
  
  在酆都除了勾魂修炼闲来无事,听得最多的便是天上的八卦,而八卦里听得最多的便是情劫。
  
  情劫情劫,把那云端的神仙大人丢进凡间抓摸滚打一番,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怎么着都是件赏心悦目的事儿,九重天上的人向来臭屁,人间滚一滚,一身狼狈回来,我们这些做鬼的好不快意。
  
  当然情劫这种东西落到自己身上就坑爹了,我坚信这怎么也不会犯到我身上,就算犯了早犯了,在我还活着的时候。
  
  不过天意的事儿谁说得准,那司命星君委实是无聊甚紧,否则我日后哪来那么多天雷狗血被酆都的鼠辈们八卦了上百年乐此不疲。当然这是后话。
  
  我了结王夫人厉鬼一案后好好休息了一阵。
  
  毕竟厉鬼这东西,不好招呼,稍不留神自己也被她给吃了,况且那王夫人猖狂数十年一直寻不到踪迹,怨气一度震下地府惊动了地藏王菩萨——的坐骑汪汪,那只喜欢吃桃子的大狗。我解决她后很长一段时间爹爹见到我就是笑眯眯的,顺带一提,那阎王爷便是我爹爹,认的爹爹。
  
  我那之后第一次接单子去阳世收魂回来时便发现了酆都的不对劲。
  
  那天酆都的气氛很不一般,我勾了一灯笼的魂回来丢到狱卒那边验收,那魂火都旺得快把我灯笼烧着了,灯笼下面那朵画上去的牡丹更仿佛开到极致颤抖将花瓣蜷缩,我一抖手柄,那火焰幽幽一团团飘出来,如水面上空空胧胧的浮游花灯。
  
  狱卒那边对着名单册一只只数着辨认,灯笼上的牡丹花低头枯萎下去,我便整了整空掉了的灯笼顺着折痕将它压成一小片揣进袖子里去找小黑。
  
  我让小黑给我总结一下。
  
  小黑说:“今儿酆都紫气东来大有富贵之相,想来是神仙驾到了。”
  
  原来是神仙驾到,我拉小黑去看,便看见天兵天将——那着实是天兵天将,云烟缭绕丝带盘缠仙气十足,就跟话折子里写的一模一样。
  
  四只天兵云雾缭绕地押着一个浑身血的人刚刚离开阎罗十殿,在我们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黄泉路尽头的奈何桥,黄泉路两旁彼岸花娇艳盛开,赤红赤红地于阴霾般的酆都中格外鲜艳。
  
  看见那个人我还是小吃了一惊的,转头问小黑:“你确定他是神仙?”
  
  小黑不语,脸上没表情,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个人。
  
  “好吧,如果不是神仙,”我换了个说法,迟疑道,“你确定那个……算是个人?”
  
  我又把目光放过去,那个人全身血肉模糊,看身材应该是个男人,我无法形容他究竟受过什么刑罚,身上的衣料和伤口全部黏在一起分不清晰,身躯上密密麻麻刻印闪着金光的封印咒文,脚下沉重的锁链随着步伐一阵一阵响,响在这片阴冷的土地上,一路血迹。
  
  我又仔细看了看,连面孔都看不清楚,在**呆这么久什么惊悚场面没见过,只可惜这位模样委实难以入眼,思量一番,甚是怀疑他是凌迟而死,又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气息,不知到底是不是是神仙。
  
  “小黑,就算是个人类,犯了什么天条被折磨成这样?”还被四位天界公子护送着,委实佩服,“该不会是偷了天帝的媳妇儿吧?”
  
  小黑点点头,“很有可能。”
  
  那四位天上的公子送到奈何桥头便停下了,跺了跺长戟,那男人的脚镣啪地一声碎了,碎片粉化游曳消失如星辉。
  
  他缓缓走过桥,望乡台上孟婆婆从大锅里舀了一碗汤热气腾腾地递过去。
  
  他接过,手背上的血滋啦啦淋着滴下来。
  
  我跑到奈何桥边凑热闹看着那男人把那碗汤喝下去,他喝完了把碗还给孟婆婆时,目光落了过来。
  
  我心里一怔,他当真的是望过来的,那张沉在阴影里看不清楚的面容转了过来。
  
  难道又是一个被我迷倒的?敢情我比天帝媳妇儿长得好看?
  
  哎呀哎呀,惭愧惭愧,完全忘记了前些日子被诸多凡人认成男人的事实,虽然现在一身黑衣不甚风骚,我还是自恋地扭了扭腰摆了一个姿势,对他露出一个自认为妩媚的笑容。
  
  哪知那男人身形一顿,背过我转身就走下了桥。
  
  我顿觉无趣,小黑走过来问怎么了,我用袖子擦擦自己的脸捧着委屈状,“小黑,我小心肝受到了伤害,人家要吃西街的桃花藕糕。”
  
  我以为这件事过了就过了,过了些时日阎罗十殿召我,说是急事。
  
  我不紧不慢地左手提黑裙子右手提明晃晃的红纸灯笼走到殿上,阎王一看我那灯笼就捂眼睛,“坑鬼啊,那阳气生生灼瞎了老夫的眼,牡丹你速速将它处置了再过来,老夫有事与
  
  你相谈。”
  
  “不是生魂阳气重,是爹爹您宅得太久了,”我把灯笼挂在殿旁的房梁上吹了口气,灯笼里的游魂蹿得更加厉害,纸上描着的那朵精致牡丹重重叠叠打开了完颜花瓣,印着葱茏火光看上去好生美丽妖艶。
  
  阎王哀嚎一声往桌子底下钻,我把他提起来,“爹爹何事请讲,闺女这就给您去办。”
  
  阎王一听差点老泪纵横了,“牡丹啊,勾魂的事就交给你了。”
  
  “我不是一直勾魂么?”
  
  他背过灯笼的光抽出一份卷轴展开,指了指上面的一个名字。
  
  “牡丹你能专门跑一次吗?就勾这一个魂,她可是不能耽搁的。”
  
  他交代了半天,我算是明白了。
  
  敢情他是要我去勾他老相好的魂,他没直说,我猜到了。
  
  她命数到了,他想要我勾了独自带回来,见上一面叙叙旧。
  
  说白了,他想独自见她,既然如此为了避免魂气浑浊我的确只能勾一个了,这有何难,区区一个女魂而已,我懒得去问他的相好为什么是个辗转在人间的凡人,这年头喜欢凡人的多了。
  
  回去收拾了一下我就去人间了直接找到了那女人在的地方,江南繁华水城的一处王府内,郁葱绿林,层层楼阁,回廊水榭,朱门绿瓦侯门居处。
  
  我飘进这荣华幽静之地,正见一名大腹便便的贵妇卧在一亭子里面的美人靠上闲闲散散用玉指拨弄着糕点朝池水里的鱼儿们投食。
  
  我一看,不愧是爹爹的老相好,不愧是皇族里的贵妇人,生得美艳异常,我坐在她旁边定睛瞅了半晌,隐隐觉得熟悉。
  
  不多时女人便困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发髻上的纯金镂空宝钗流苏摇摇晃晃闪烁着,一旁侍女恭敬上前,“郡主,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女人手掌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一会儿,正欲开口,又有一个少女侍女出来了,朝郡主行行礼,“郡主,那脏乞儿又在后门那痴痴等着了。”
  
  郡主抬抬眼皮,“不是今儿早才将他赶去了么?”
  
  “是呀,哪知现在又在门前撒泼了非得见您一眼,郡主您就是太心软还赏他一块饼,当初由着他被欺负不就成了,如今这般为了见郡主您还不是讨了好几顿棍棒,”这小侍女说话也无遮拦,说这便吃吃笑起来。
  
  一旁一直候着的侍女开口了,“青儿你这就不知了,这人间情爱呀哪能由得自己?”
  
  小侍女嗔了她一眼,“那也不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呀!”
  
  “好了青儿,莫瞎说,”郡主揉着自己太阳穴,懒洋洋眯起眼道,“乞儿也是人,不由得你们乱说的,我累了,且扶我下去歇息罢。”
  
  青儿侍女撅撅嘴,“好了就是咱们郡主心肠太好,哎呀也对,要不然将军哪能这般疼爱郡主呢。”
  
  我斜倚在美人靠上望着三人离开,阎王爹爹眼光不错。
  
  命格上写这位郡主死于难产,掐指一算她的日子也不远了。
  
  悠悠叹口气,造化弄人。
  
  想起方才她们对话,这郡主也许是好兴致了,大街上看见一乞丐被欺负便出手帮了一下,赏了块饼,那乞丐一见她便顿时觉得是天女下凡就此入了魔障,纠缠不休此爱绵绵无绝期,这戏码三百年间已经多到我连瓜子都不想磕了,只想吃桃花藕糕。
  
  一想到桃花藕糕,小黑应该给我买好了,琢磨着回去一趟顺便把这几天的活儿领了吃饭工作两不误,想到这儿我已经起身穿墙而过,哪知院后一阵棍棒殴打的声音吸引我注意。
  
  哦,棍棒伺候来着,青儿姑娘您真狠。
  
  我停了停,抵不住糕点诱惑还是游回去了。
  
  第三章
  
  酆都西街桃花藕糕堪称一绝。
  
  想当初我一直想不通这**如何能蒸出此等香喷喷软糯糯的花香米糕来,米糕和着桃花瓣一起蒸的,淡粉色小三角形,五个为一份正好拼成一朵漂亮的花。
  
  据说那西街老板就是不愿意放弃这手艺投胎才留在酆都了,反正在人间也是卖,在地府也是卖,对他而言未什么区别,偶尔遇见桃花精来投胎的还可以提供上好的材料也省得去人间跑一趟的麻烦。
  
  我去的时候小黑刚好排上队,买完两人在街上走了一阵,大鬼小鬼无头尸什么的飘来飘去见到我们打招呼。
  
  小黑很高,走起路来如同一抹迅速掠过的黑色剪影,我站在他旁边只到他胸口。
  
  我咽了三块米糕,舔舔嘴巴,想起一件事,“小黑我最近看了下,阳世里转了一整圈儿,还是没有。”
  
  我指的自然是一个姑娘的生魂。
  
  他步伐停了停,细长的眼睛仍微微眯着没什么动静地平视前方,“你吃你的。”
  
  “哎,我这不是想帮你么,那种事我既然知道了定要帮你找的。”我想了想,“你这不是请我吃东西了么。”
  
  他这才一眼横过来,寒气嗖嗖的,我赶紧闭嘴,过了会儿又蹭上去,“小黑你知道么,我就特喜欢你这种深情的,几百年几百年地等一个姑娘,就跟那话折子里一样,你看我生前多造孽……”说到这儿我恍惚了一下,赶紧改口道:“那姑娘一定很漂亮,比我漂亮。”
  
  我刚说完就走到街口了,算了算时间也该动身了,把牛皮纸塞给他,“来,最后一块,我先走了过会再在人间溜一圈帮你看看。”
  
  我没走几步,他从后面唤住我,“牡丹。”
  
  我回头,小黑走上前伸手擦了擦我嘴角的糕点屑,低头说,“话折子里都是假的,别看那些无用的东西。”
  
  我向来对时间概念不清,特别是在酆都,一到人间一看竟然就到了取郡主性命的时候。
  
  夜里一大轮明月挂着衬得夜幕浓稠黑暗,我火速进了王府。
  
  王府灯火通明,我离厢房还有些距离便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女性惨叫声。
  
  “撑住啊郡主!”
  
  “郡主孩子马上就出来了您一定要撑住啊!将军大人等着您呢!”
  
  回答他们的依是惨叫声,我靠在外面的墙上,抠着指甲等命格定下的那一刻,立了一会儿便忆起今日小黑,不管怎样我还是得帮他找找。
  
  我和小黑混熟完全使得益于小黑生前喜欢的那位姑娘,他比我早一百年来酆都,生前是个妖精,喜欢的也是个妖精。
  
  他喜欢的是个桃花精,那位妖精也尤其喜欢吃桃花藕糕。
  
  房内的惨叫渐渐变成几近哭泣的呻吟。
  
  厢房外男人一身英气衣袍来回踱步,应该就是将军了,旁边下人急得不敢上前。
  
  我望着那个面色慌张焦急的年轻男人,心想生孩子嘛,这事儿我也做过,我生孩子的时候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小房子里,产婆也是个不靠谱的二手,我疼得几近死去还是把他生下来了。
  
  我还身子本弱的,只可惜他爹爹不要他,我没有照顾好他。
  
  房里又是一声尖叫,我气定神闲走进去穿过重重珠帘,从袖间抖出了纸灯笼,朱红楠木柄,悬在床上的女人湿亮的额头上方绕了一圈,灯笼内慢慢亮了。
  
  透过水红色的灯笼纸,橘红的魂光灼灼燃烧殆尽最后几丝阳气,灯笼上那朵淡粉色的花苞缓缓张开绽放,渐渐鲜丽。
  
  阎王爹爹果然照顾她,这光泽这么饱满的魂挺少见的,甚至,在我修行二百年勾魂五百年的勾魂生涯中算是顶顶的极品了,投什么胎都会是富贵之家,若是成了厉鬼也是极厉害的。
  
  灯下的女人失去了呼吸,旁边侍女面色惨白哭喊着扑上去。
  
  我提着灯笼悠悠晃晃走出院子,那位将军听到了动静脸色骤变,低吼一声大步冲了进去,与我擦肩而过。
  
  我隔着珠帘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坐到床边的男人,他紧紧握着床上死去女人的手悲伤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忽然很羡慕我灯笼里的这个魂。
  
  如果最初那个孩子我没有打掉,又在生下他的时候死去……那个时候也许那个人还没有对我厌倦,他会不会也像这样握着我冰冷的手呼唤我名字。
  
  牡丹。
  
  只可惜没有如果。
  
  我摇摇头准备离开,走到院子里时脚下一滞。
  
  又有一个新的魂出现在附近。
  
  没鬼差带走的新魂,若是执念深了就麻烦了,再若是个怨念而死的女子……化了厉鬼我又得头疼,想到这里我提脚朝那个方向轻快移过去。
  
  新魂还没有完全从身体里脱出来我便找到了,就在王府的后门口,远远近近都是郡主死去的报丧哭声。
  
  我站在后门那条长长街道上,两边朱红的墙在夜里如同通往阴间的匹练延伸到黑暗里,我不远不近靠近那个倒在地上的人。
  
  衣衫褴褛,是个乞丐。
  
  一眼扫过去还是个残废,拐杖落到一边,他是用饭碗碎片自刎死掉的,鲜血无声的在他脖子里冒出来淌在月光下似密密麻麻的翻滚的虫蔓延出来。我心下明了,不就是那个爱上郡主的乞丐么,心爱的女人死去的噩耗传来,经受不住自杀了。
  
  给孟婆婆添负担,造孽呀。
  
  我正思忖着要不把小黑叫来收魂,目光无意识晃到这个男人的侧脸上,不由得停住了。
  
  我不想承认我心颤了一下,明明我已经是死人了,明明已经是七百年鬼婆婆了,还是颤了一下,如同崩断前震颤的弦,一刹那的波痕迅速流逝。
  
  乞丐的魂慢慢浮出呈在我面前,我提着水红色莹亮的牡丹灯笼,一身黑衣,青丝利落地全部束于脑后,目光随着游魂透明身体的浮出,慢慢抬起了光洁的脸。
  
  乞丐身上的男性魂魄,与之截然相反的气魄和衣装,一头黑发垂下,眉目如画。
  
  他先是慢慢直起了身子,用手指揉揉额头,意识似乎苏醒,然后转过来,清清沉沉的目光跨越了洪荒。
  
  他抬眼。
  
  我对他笑了笑,打了个招呼。
  
  “唷,苍音。”
  
  ***
  
  人总会欺骗自己的。
  
  明明知道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仍是会幻想会希冀,就算是一瞬间繁华梦境,也愿意将自己埋葬进去。
  
  一瞬间的梦境,我想我是可以假装的。
  
  月光皎皎,夜色里朱门金瓦,四下寂静,幽会极佳之地。
  
  “啊,不好意思,认错了。”我对这个沉默半混沌意识状态的的男人露出一个笑容,挑了挑眉毛,一般魂魄刚离开**时都会对自己认知不甚清晰,甚至不知晓自己已成灵体,我想了想,问道,“唔……你叫什么名字?”
  
  问完了自己又笑出声了,完了完了,酆都的花儿爷活回去了,这只是个乞丐,前世喝了孟婆汤过会儿又得喝的凡人乞丐,死去后会想起几世种种的只有仙妖神罢了。
  
  那个男人已经在连生死限界之地都无法触及的地方了。
  
  而他只是长得像而已。
  
  我抖抖灯笼上的火星子,态度十分亲切官方,解释道:“你现在死了,我是阴差,你跟我回去我就不绑你了好喏?”上下将他一扫然后指指灯笼上的牡丹花,“它吃人血喝精魄,所以我建议你乖乖听我的。”
  
  血池大地狱深处封印的鬼花,如今他能见到也是享了眼福。
  
  男人望一圈四周,看看天,看看我手中的灯笼,又看了看我,脸上没多大表情,声音不着边际,“你是阴差?”
  
  “嗯。”
  
  他揉揉眉心,极疲倦的模样,“我这可算是死了?”手指又停下,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微睁的黑眸子又落过来,定定的,“你方才叫我什么?”
  
  我愣了愣,握紧了灯笼,他这般神色,像极了那个人。
  
  这念头刚晃过去地面上一缕黑烟冒出对黑白无常来,我瞅瞅,不算特别熟但也认识,小黑的手下的,在地府里官阶还是挺高级。
  
  “花儿爷。”两只无常规规矩矩跟我打招呼,没看那男人,我很满意。
  
  “你们这是带他走的?”
  
  “是。”
  
  我摆摆手,“那你们赶紧罢,快子时了。”
  
  说完我就溜了,走之前忍不住又回头,竟撞上男人的目光,又赶紧回头。
  
  我回酆都后直接去了阎罗十殿。
  
  放魂前我瞅了眼阎王爷那把老胡子,挑眉道:“你确定她看到你这老太龙钟的阴森模样不会昏死过去?”
  
  阎王爷眼睛原本直锁着我那盏灯笼,这时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紧张,“这跟老夫的模样有甚关系,牡丹你且将她放出来切莫再委屈她了。”
  
  我嘴角抽了一下,抖了灯笼放出了魂。那女人一身白裙垂头散发地跪在殿堂上,缓缓抬起了泪眼望向堂上的爹爹,浑身一颤。
  
  我摸着下巴,心想果然是老相好。
  
  哪知她皱皱细眉,左右一望便拍拍身上尘土站起来,“这地儿怎的这么破?”
  
  我望望阎罗第十殿房梁及木门上那些莹灿灿的大颗千年冰谷夜明珠,又望望黄金琉璃柱,阎罗殿跟人间最繁盛的皇宫比起来,顶多算是暗了点,阴森了点,我内心默默。
  
  哪知阎王爷叹口气,“公主殿下,这儿自然不比云顶天宫。”
  
  我这时仔仔细细打量女人一番,美艳无比,气质异常,眼波灵动,公主殿下?
  
  第四章
  
  “阎王,我怎么这么快就死了,这一世过得也太快了。”女人玩玩发梢不甚在意道,“他什么时候下一胎?”
  
  “立刻了。”
  
  “那好,我也赶紧走了,这一世就不知他待我如何死心塌地了。”声音说到“他”时妩媚娇嫩,女子咯咯笑了,“你们都在帮我,我不信他不会爱上我,况且他已经……”
  
  到这儿时她才发现了我,我立在大殿一方的外围,阴影遮住了我大部□形,见她脸一扭过来,目光如炬,我赶紧显形行恭恭敬敬行礼道:“牡丹参见公主殿下。”。
  
  阎王爷道:“牡丹不是外人,殿下大可放心。“
  
  女人垂眸,目光有些异样地凉凉定在我身上,末了才笑道,唇儿弯成了瑰丽的色泽,我想任何一名男子在她面前都会失了神智:”原来是阎王爷的闺女牡丹,早就听说了是个利落乖巧的人儿,”细细走到我面前,“你若是帮我,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利落乖巧的人儿……我思量到天上神仙年岁以万来记,我七百年只能算是个小妹妹了,默默了一阵,又不知她要做什么,既然公主殿下这么说了,我点头如啄米。
  
  那女子幽幽飘走后我问阎王,“她究竟是哪一路的公主?”
  
  阎王叹口气,揉揉额角,“九重天神女昭锦公主,当今天君太子义妹,后台大得紧,不好惹。”
  
  我眼角抖了一下。
  
  “她不是您的老相好么,怎的变成公主了?”
  
  阎王爷吹胡子瞪眼睛,“闺女你可别乱说,哪有这一出事儿的,上面的听见了可是要掉脑袋的,你哪里听到这种混账话?”
  
  我哽了一下,我能说我是猜的么,不然谁会小心翼翼去勾一个人的魂,我承认我话折子看多了。
  
  “那昭锦公主为什么会投胎成凡人,这会儿都赶着去投胎?”
  
  “忙着追男人呀。”阎王爷又加了一句,哀叹道,“现在的小姑娘真威武啊……连天上都是这个样儿了。”
  
  我悻悻闭了嘴,宫闱秘史,我还是少听为妙。
  
  出去兜了一圈地府无事,今日的活儿也做完了,我晃荡在奈何桥边,望着忘川血水流淌。
  
  起初在这儿看着一个个生魂喝下孟婆汤去投胎是件挺有趣的事儿,多少爱恨情仇在这座桥上烟消云散,不得情满的怨女,壮志未酬的男子,相随而亡的夫妻,看着看着便觉得世间本就是那个模样,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明明陷入红尘多么愚昧,却至死甘愿地陷进去。
  
  站了一会儿我便看见那个郡主、哦不那位公主殿下上桥投胎了。不知为何她似乎隐匿了自己的仙气,气息与凡人生魂无恙。果然有后台关系就好,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她起码省了八十年。
  
  又望了她的脸一阵,低头看看河面上自己的倒影,算是明白为何我见她熟悉,地府呆久了我都不怎的照镜子了,她那张脸与我不谈五分相像也有三分神似。
  
  哎呀哎呀,惭愧惭愧,那我岂不是也算得上是漂亮,我又开始自恋了。
  
  看昭锦公主好好过了桥投了胎,我便回身准备打道回府,西街桃花藕糕我想念得紧。哪知一转身,身前便是一道肉墙。
  
  太近了,我回身时扬起的的鬓发拂过了他胸前雪白衣袍暗金花纹的领口。阴影压迫令我条件反射般抬起了头,望清对方面容的同时,那岁月侵蚀依旧熟悉的气息热热地落了下来。
  
  我僵住了。
  
  我面前的男子,白衣黑发,清俊依旧那张平和的面庞镌刻下深邃的五官,似乎是比曾经更加漠沉淡泊,宛若一出润华水墨浸染的山黛画卷。
  
  我一阵恍惚,男子伸出手,手指修长白皙,我眼睁睁看着他捧住我的脸吻了下去,他漆黑的长发柔柔撒上我的肩头泻下如墨繁华书面。
  
  三生三世奈若何,缥缈飞花散似烟。
  
  我呆若木鸡,除了唇上的温热柔软身体所有感觉全部失灵。
  
  他抵开我的牙关舌尖舔进来时我算是反应过来,这个吻太绵长煽情又太小心,沉痛到骨子里的缱绻光阴,那么浓的执念有那么明显,除了自己眷恋已久的女子谁会倾泻这般的情感。
  
  我一把推开他,退后几步拉开了距离,用袖子使劲擦着嘴唇盯着他,缓了缓才静静开口道:“你看清楚我的脸了么?”
  
  说完我微微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素净的一张小脸,“我不是郡主,你可看清楚了?这位公子,您认错人了。”
  
  我站在奈何桥边,身后是平静的血河忘川,河面上氤瘖的雾气将对岸蒸腾得朦胧,只有那鲜红的彼岸花尚能娇艳奢靡绽放把原本苍白的雾气映照得血腥模糊。
  
  我的孩子曾掉河里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又对他勾出一个算是客气的笑容,用手指了指桥对岸,“你心爱的郡主已经投胎过桥了,你赶快去罢。”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我,极好的眉眼间没有表情,墨黑的瞳孔里像隔了层白茫茫的霜雾,我见不清晰,过了一会儿他竟勾了半分笑,并未觉得方才所做有任何不妥似的。
  
  “你怎的知我认错人了?”
  
  他这一笑有些玩味的意味,这若是换做平常我不将这人拆皮剥骨丢进焚火大地狱里烧上几个来回对不起我这花儿爷的名号,可这个人长得极似那个人,我一下子晃了神儿,这个当儿他回应我那客气的笑容似的,作作揖,姿势极是轻风俊雅装模作样,在我眼里简直就是一流氓。
  
  男人眸发一并垂了下来,“失礼了,姑娘。”
  
  声音温和清澈如水,低低静静,难以察觉的疏离。
  
  我尚未反应过来,他便转身过桥了。
  
  他一走我整个骨头都松了下来,挪开了目光。
  
  只见他大步跨上了桥,拿了碗孟婆汤一饮而尽,身影极快地隐于雾霾中。
  
  糊弄过去,我终于是把那口气喘了回来,转过头一看,周围一圈空白地带,我一直记得奈何桥边总有些什么在晃悠的今儿怎的如此寂静,放目望去,只见那些小鬼大鬼冤鬼们缩在圈外石化状,只剩不知何时出现的小黑一个人站在我旁边依旧冷着一张脸,目光怪怪的。
  
  我眼睛一扫过去那些鬼噼里啪啦全部捂住眼瑟瑟发抖齐声叫道:
  
  “花儿爷,我们什么也没看到!”
  
  我这才想到,我牡丹,酆都第一女阴差,被一男人轻薄了。
  
  ***
  
  慢慢走回府上,小黑因为和白无常搭档去勾魂没有来陪我。
  
  之前他看着我,刚叫了我一声,我赶紧开口道:“他认错人了,他生前是个乞丐,以为我是那个他喜欢的郡主,一时间情难自禁就那啥了。”
  
  小黑依旧面无表情道:“牡丹,我还什么都没问。”
  
  我在心里呛了一下道:“我知道你要问。”
  
  这时白无常正晃晃悠悠打着哈欠朝我这边飘过来了,白袍白帽,只可惜是个光头,眉毛黑浓黑浓的,见到我笑成一朵亮丽的迎春花,“呦呦这不是花儿爷吗哎呀您看今儿天气真好真是个外出勾魂的好日子呀~~”
  
  小黑见了他冲我点点头和白无常一并离开了,走之前又回过身,顿了一会儿道:“你可知那个人是谁吗?”
  
  “哪个人?”我装傻,觉得太傻又加了一句,“你还是别告诉我了。”
  
  小黑果然没告诉我,转身和跳脱白无常去了阳世。
  
  酆都王府规模庞大寒气森森,那守门的两兵卫见我来了抬起了骷髅头,黑洞洞的两个空眼窝,将手中长戟握了握,白骨手指咯啦啦响,他们朝我们行了礼,说话也是咯啦啦的。
  
  “**。”
  
  我点点头进了府。
  
  穿过桃花小院折进了自己的厢房,我在自己房间里拆开了发髻解了腰带休息了一会儿,只不过手指触上了圆润光滑的桌面时,身子好似失掉了力气,我慢慢将双手扶上桌面,支住了身形。
  
  一时间气虚,今日的画面堆砌在我眼前,我大脑阵阵空白。
  
  片刻后我怔怔望着厢房镂空冥木雕花屏风的一角,开口道:“今儿酆都真真是紫气东来,小女子一时间见了三位神仙当真有些承受不住了。”
  
  身后无声,仙气尽管用法术隐匿仍旧袅袅纯澈,我回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抬头对房内白发白袍散发微光的仙人道:“牡丹参见太白星君。”
  
  第五章
  
  房内燃着幽幽清冽的沉水香,我没点灯,阴间微微模糊灰暗的浅灰光芒由着窗棂透了进来好似人间月光,坐于檀木云纹台上的小少年也只不过是总角之年的男童模样,在孩童的面相中鼻梁细高,眉宇纤长,明明稚气娇嫩的一张脸却五官肃穆,清秀灵气的眉眼间蕴着半分老成的沧桑,他眨了眨眼,额间银白五角星辉熠熠散光,肌肤白到几近病态有一丝微乎透明感,洁白云纹衣袂无风自飘轻轻摆动。
  
  我还记得当初我第一次见到太白星君时,才发现原来神仙是真的会发光的。
  
  虽然,是一介会发光的小孩外表的仙人。
  
  周身宁静纯净的气场,令人心生敬畏——面前的白发仙人身子娇小,坐在台上,太白星君看看我道,声音是与少年模样截然相反的稳与静:“许久不见了,牡丹姑娘。”
  
  “星君大驾光临小女子寒舍受宠若惊,”我静静道,“请问何事?任何牡丹能做到的星君尽管吩咐。”
  
  太白星君看了我一阵,我乖乖垂首听命,他说:“你先起来。”
  
  我立起来,他银白的头顶只到我腰际。
  
  他又说:“……你先坐下罢。”
  
  我拉把椅子坐了,视线与他平齐。
  
  太白星君道:“牡丹姑娘还记得本仙,本仙甚是欣慰。”顿了一下,继续,“姑娘还记得之前本仙交待给的话吗?”
  
  我垂下眼,口上的话还是恭敬的,“星君的字字句句牡丹都是记得的。”
  
  “那便极好,本仙有一事需拜托牡丹姑娘……”
  
  我静静等他下文,他又停了,眉眼压了压,这般倒是像一个出去玩耍超了时思考如何向娘亲交代的小孩了,过了一会儿,他道,声音轻了些,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淡泊而虚无。
  
  “七百年了,牡丹姑娘。”
  
  “是,只不过待上神而言是转瞬之间的事儿罢了,”我看屏风一阵出神,又飘回他身上,定定注视他那张属于小男孩的美丽面孔。
  
  “星君大驾光临,那是否意味着我今天遇见的便是他了?”
  
  我在看到太白星君时就该明白的。世界上哪有如此多自欺欺人的巧合。
  
  回想今日他见我时的神色模样,那是当真忘记我了。
  
  太白星君见我松散的神情皱皱稚气的眉,犹豫了一下道:“我知这是委屈你,只不过这事儿若是办成了,牡丹姑娘的心愿也可了了。”
  
  我面无表情看着他。
  
  “麻烦星君详细一说。”
  
  “殿下因破了天条正经历三世情劫,已过第一世,便是姑娘所见到的那凡间乞儿。”
  
  三世情劫,触犯天条?我怔了一下,话不由得问出,“他做了什么?”
  
  他不是好好在天上做他的太子殿下么。
  
  星君淡漠地望了我一眼,我低头收声,这本不是我应知的事。
  
  “他下凡前与昭锦公主已有婚约,此次昭锦公主随他下凡入轮回只为感化他心共琴瑟之和,你若替昭锦公主取了他的心,昭锦公主自然会助你投胎转世,”他又抬了抬眸,“本仙未记错的话,姑娘七百年前就想再世为人罢。只可惜——”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纤白的手指,“星君的意思是,要我使他爱上昭锦公主便可?”
  
  太白星君只是道:“司命星君自然会将姑娘转世安排到一户好人家的。”
  
  人间江南好,草长莺飞二月天,湖边杨柳醉春烟。
  
  天儿蓝,虫儿飞,云絮缓缓干净铺嵌在空中。
  
  一户大户人家里泣声婉婉,我提着这家老爷的魂出来望望天,这天气真好,今儿的活算是做完了,掐指一算,今天也是那他投胎后十岁的生辰。
  
  我也该去见见他了,况且上神给我这个小阴差下达的差事我也得好生完成。
  
  我用法术隔空呼唤小黑,不一会面前白光团有了动静。
  
  “将军府。”他道。
  
  “哦?”前世自己喜欢的女人嫁了将军,今世自己去将军家了,有意思。
  
  我飘去了将军府。
  
  将军府一片热闹。
  
  也对,当今骠骑将军唯一子嗣十岁生辰,自然是要隆重点的,我见那将军油头满面的,只怕那将军大人将他宠得太过。
  
  算了,太平盛世,不需要真正的英雄。
  
  将军府后院绿树荫荫,假山奇石,那小池边的柳絮儿飘飘晃晃轻点水面漾出细细波纹,再往里面去一点,便见到将军家的卧房小院了。
  
  小院宽敞干净,栽着桃花木,此时桃花未绽只缀着重重叠叠细嫩的翠绿叶子,树下一方青白石桌,桌子上搁着一把玉柄长剑,四只雕刻神兽的石凳,我见一小男孩穿着暗青色的绸缎衣裳,腰间一条白玉银丝腰带,一身面见客人的正装,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风一吹,春天里的绒絮团儿簌簌落到小男孩的脸颊和睫毛上。
  
  整间院子除他之外无其他人,风声过后越显安静。
  
  我落到他身边,小男孩五官还未张开,白颊黑发,精巧的细致,灵秀漂亮的如同二八少女一般。
  
  小时候的苍音,果然如同我想象中那个模样。
  
  我坐在他对面托着腮,手指戳戳小脸,好柔软,好光滑,像只糖包子。
  
  我嘿嘿笑了两下,用力一捏——
  
  “唔!”
  
  醒了。
  
  肉团袖珍版的小苍音睁开眼,呆滞片刻后眼睛猛地睁大了,下意识握住了石桌上的玉剑。
  
  我在他的瞳孔里见着了自己的模样,现出形的自己,一身水红色刺绣穿蝶衣裙,发髻上簪朵盛大怒放的雍容牡丹,明眸皓齿,红唇雪肤,玉妆初成,还提着一盏水红色的小灯笼。
  
  要多俗媚就有多俗媚,要多妖艳就有多妖艳,活脱脱审美有障碍的妖精。
  
  只不过,他眼里看到的,是昭锦公主那张原本已绝色的容颜。
  
  “你是谁?”
  
  他呆了片刻后说了台词,声音软软的。
  
  我娇媚一笑,用香帕细细擦了擦他嘴角的口水印子。
  
  “我叫牡丹,是你前世的前世的前世的前世的小情人儿。”
  
  将军两名侍女,身穿府里浅色罗裙挽着少女发髻,面目清秀,一左一右步入小院。
  
  “少爷您在这儿呀,让奴婢好找。”
  
  男孩立于石桌前,慢慢回头,露出那张白皙俊秀的脸。
  
  两位侍女福福身恭敬道,“将军大人和夫人正等着您呢,今儿您可是主角儿可别在这儿躲着呀。”
  
  “知道了,时候还未到,”他应了,“你们先下去,我说过不喜欢别人来打扰。”
  
  侍女一望,望见桌子上的玉剑,便掩嘴含笑道:“原来少爷这是练剑呢,少爷身子虚,切莫用坏了身子让夫人担心。”
  
  “知道了。”
  
  他淡淡应了。
  
  二位侍女袅袅婷婷走了,小苍音望了望,便仰起头望向最高的那棵桃花树。
  
  “走了。”
  
  我拨开树枝叶团露出脸,朝他嘿嘿一笑,苍音怔了一下,别过了小脑袋,“你这女人,这般成何体统,赶紧下来。”
  
  稚嫩嗓音,语气声调太不搭调萌了,可惜那张可爱吧唧的团子脸。
  
  我来了兴致坐在树上晃着腿,你这女人?这话说得傲娇,有多少年没人把我当女人了,人家早修炼成爷了。
  
  “我下不来,你接我好不好?”我笑呵呵。
  
  他板着那张小脸,小身子绷得紧紧地。
  
  “你接我?”我又上下扫了一眼他短小的身子板。
  
  “……”
  
  他盯着我。
  
  “……开玩笑的啦。”欺负小孩不好,我们要尊老爱幼,我轻巧跳下来拍拍衣裙,就着他面前转了个圈,艳红裙角流光飞扬。
  
  “呐,我是不是很好看?”
  
  他的表情明显是不想和我说话了。
  
  我望望院子门口,不知那些大人们什么时候过来,坐在石桌上撑着腮望着他,“你不害怕么?”
  
  小苍音怔了一下,看着我有些呆过了会才说,“你是妖精。”
  
  肯定的语气。
  
  我点点头,“嗯,我是妖怪,还是专吃小孩内脏的妖怪。”
  
  他说,“你是来吃我的?”
  
  语调平淡得让我失望,我预想中他应该睁大眼睛哇哇大哭跪地求饶说大仙我肉不好吃千万不要吃我啊之类的云云。
  
  小苍音有一双很黑很大的眼睛,像盛着两汪清澈澈的水似的,他这样认认真真看着我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应答,思量一番弥抿唇笑道:“你若答应日后娶我做你的小娘子,我便不吃你了。”
  
  他眨眨眼睛,白皙的小脸颊上浮现了晕红。
  
  我得瑟了。
  
  ***
  
  与他坐了一阵那侍女便来请他入前庭,临走前天空湛蓝,风儿吹的桃花木簌簌地摇摆着纤细的枝桠。
  
  “我不愿去那里。”
  
  “哪里?”
  
  “厅堂。”
  
  “今儿不是你生辰么?还有许多客人不是?”
  
  “他们不是为了我的生辰,只是抓了个机会朝爹爹献媚罢了。”
  
  我哽了一下,这小孩,以后怎么得了,“那里起码你的亲人给你过生辰吧?”
  
  “没有。”小苍音目光望了过来,表情生涩的淡,“娘亲都不在了,二娘给爹爹生了弟弟,怎会记得我。”
  
  我到那个时候才想起来,人间将近已过十年,昭锦公主转世郡主生下了男孩,原本连呼吸都没了的又被太医救回来,这是第二世的苍音,那当年俊逸潇洒的将军如今变成了油头满面的大汉,那时他还与我擦肩而过握着自己妻子的手悲伤的不能自已,如今已经与宦官把酒聊天另娶数位小妾。
  
  果然,人心易变,可我总不能要求那将军一辈子守着一块灵牌。
  
  第六章
  
  我干巴巴笑了两声,心想他要是知我便是勾他娘亲魂魄的鬼会做如何感想,嘴上说道:“那我给你过生辰可好?晚上你在房里等我。”
  
  将军府长子的生辰宴席时我溜达出去顺便把这个附近该收的魂收了。
  
  小黑上下将我衣裳一扫一脸鄙夷,“你这是开染坊的?”大红大紫。
  
  “我这不在勾搭男人么。”我还很婀娜地撩了撩长发,小黑原本很黑的脸更黑了。
  
  “这事儿要是成了我就可以投胎了,小黑记得那时候来勾我的魂啊。”
  
  “牡丹,你真的想投胎?”
  
  “小黑,你真的是黑脸吗?”
  
  “……你这脸怎么回事?”他懒得理我,目光落在我那张绝色倾城的脸上。
  
  我摸摸脸皮,“好看吧,这可是天上公主殿下的模样。”
  
  “模样太好生事端。”
  
  夜里月光高照,我和他在寂静黑暗的巷宇间隐身慢慢走着,小黑身姿挺拔目视前方,走的时候腰间龙纹白玉佩与手中刀鞘轻轻碰上发出细微清脆的声响。
  
  江南水城浸在幽幽月光里湿润得如同一块山涧玉石,拱桥下一川粼粼长河蜿蜒到屋宇排列尽头,那些暗青翘角的屋檐与挂上的精巧风铃被微风摇曳出细细的音节。
  
  我站在桥上深吸一口气,双手搭上石雕桥栏,“人间果然好呀,还是这里有灵气,真想投胎走一遭。”
  
  小黑在一旁沉默着未说话。
  
  ***
  
  我飘回到将军府时宴席已经散了大半,半残的昏黄烛光落上了软红金丝的帘帐,婢女家丁三三两两清扫着物事,醉了的宾客摇摇晃晃作揖寒暄后一个个乘着马车骨碌碌回家。
  
  我突然忆起苍音醉了的模样,记忆中只有一次的,我将他架回屋后他就亲我,亲到了床上,力气很大,我惨兮兮地哭着要他停下来他却越来越用力,呼出的酒气扑在我面颊上带有一阵醇酒与他自己气息混合的芳香,有些醉人的味道了。
  
  第二天我就跟他闹脾气,唯一一次不理人,他一个劲地哄我,好吃好喝供上来,亲自下厨做了一盘西湖醋鱼,难吃的不得了,他眼巴巴地望着我,那张原本气质斐然风华绝代的容颜此时霜打茄子。
  
  ——牡丹,不要生气了,是为夫错了。
  
  ——牡丹,是不是弄疼你了,下次一定轻点。
  
  还有下次,我脸红到不行,羞赧瞪他一眼,他墨黑的瞳仁便饱含细细碎碎的微光弯了起来,好看得不得了。
  
  真是好看,我直到七百年后都没有见过比他笑起来更好看的人了。
  
  想到这里我用大红大紫庸俗的袖子抹抹眼睛,径直去了将军府后院。
  
  房内的光是亮着的,一名侍女的纤细身影印在墙壁上,我心想有人正准备离开,一股气息吸引了我的注意。
  
  啊呀,有妖怪。
  
  还在房里,我隐身进了屋子,小苍音于一盏烛光下看书,我瞅瞅,还是生涩难懂的兵书,他还十岁来着。摇摇头后抬手,朝那红袖添香的侍女伸指一弹,美貌侍女婀娜倒地。
  
  我心想不错啊,连个侍奉的侍女都这么美丽,倒地都这么婀娜。
  
  小苍音转头,看了侍女一眼,片刻后目光落在笑盈盈的我身上。
  
  “没死。”
  
  “我知道。”
  
  我叹口气,“你真的十岁吗?”抬头顺着气息抬头一望,果然,房梁阴暗处趴着一个身影,我咳了一声,那身影啪哒一下砸下来了,尘土飞扬的。
  
  这声响小苍音自然听不见,他顿了顿便道:“你说过给我过生辰。”
  
  “嗯嗯。”
  
  那东西掉到苍音身后了,我目光越过苍音的小脑袋望过去,是一只穿着鲜绿衣裳的女鬼,披头散发摸摸索索爬起来一露惨白的脸,是个长舌女,朝我挤眉弄眼的。
  
  这不是酆都西街口拐角那户么,经常和三三两两女鬼一起搓麻将什么的,我眼角抽了抽。
  
  小苍音看我模样怔了怔,顺着我的目光朝后面看去,我赶紧伸手一把将他扳正了,红艳艳的嘴唇往他白净净的小脸蛋上啵了一口。
  
  天知道天君太子转世有没有阴阳眼,保护他幼小的心灵不受刺激是必须的。
  
  他呆了呆,脸立即黑了。
  
  我呵呵笑两声,眼角余光锁住慢悠悠站在小苍音身后的黑发绿衣女人,“来,生辰快乐。”
  
  他脸又慢慢红了,晕染得像二月里的水莲花好生可爱。
  
  身后那位长舌女移到面前,头低下,黑发扫过小苍音的耳朵,然后垂到胸口的红色舌头抬起头来,像一只蛇一般在他一侧晃悠着。
  
  小苍音抓抓耳朵,那红舌头伸到他粉嫩嫩的脸颊旁快舔上时,我一掌拍了过去,长舌女委屈地哀嚎一声啪呲砸到了墙上。
  
  “你干什么?”他皱皱眉。
  
  “呵呵,有蚊子。”我伸回手,自然而然理理衣裳,瞟见那长舌女哀怨地望了我一眼,掩袖挥泪穿墙而过飘出了屋子,我吐口气,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一包牛皮纸。
  
  “这才是礼物来着,刚才是逗你的。”
  
  将牛皮纸抖开,蹿出了一溜儿热腾腾白气,馨香飘了出来,漂亮的粉色小三角,桃花藕糕。
  
  小苍音瞅一眼,挑挑眉一脸鄙夷,“这么女孩子的东西。”
  
  我哼哼,“我就女孩子了怎么样?尝尝嘛,特地带过来的,老好吃来着。”
  
  我没有说假话,酆都一去一回,还把糕点上的阴气都去了,我拈起一块不由分说朝他小嘴巴里塞,小苍音一连被我强喂了好几块,脸有些泛红。
  
  夜色寂寥,房内案上排放着一本本兵书,唯一的一盏烛灯朦胧而模糊,点点金光镀到他黑黑的睫毛上将他的黑眼睛衬得湿漉漉的,我不禁笑笑,伸手手指细细擦掉他嘴角的糕点粉末。
  
  “你以后是要当将军的吧。”
  
  他不知我为何这么问,只是正了正色,小模小样一脸稚嫩的认真,“当然。”
  
  “将军可是可以娶好多小妻子的,你可有福了。”
  
  苍音眨眨眼睛眯起来,孩童脸上那种不屑的拽拽模样很逗人喜欢,“那是君王,我只要一个。”
  
  君王,我在心底笑了笑,是啊,君王怎么会只娶一个,那未来的君王太子又如何呢。
  
  这二世过去,我就和他再也没有什么瓜葛了,其实原本就不应有什么,上神千万岁,尊贵一方太子爷,根本不会记得他娶过一个凡人女子,和她做过夫妻。
  
  或许,在他眼里连夫妻都算不上的。
  
  “牡丹?”
  
  苍音唤我,我回神,漾开一抹笑容,“怎么了?你应该叫我牡丹姐姐。”
  
  我只说过一遍我的名字,他记住了,我还是有点高兴的。
  
  “牡丹。”
  
  他很固执,又唤了一声,“牡丹。”
  
  “嗯。”
  
  我应了,静静看着他黑眼睛里映出的是昭锦公主的脸。
  
  “桃花藕糕好吃吗?”
  
  他怔了一下,别开目光,“难吃死了。”
  
  “你是不是很喜欢我,所以你才和我说这么多话?”我摸摸他的脸,笑得娇媚异常,“那你可记住了,以后你是要娶我做你的小娘子的,我等你。”
  
  他小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表示不屑,脸上的微红还是背叛了小心思。
  
  “老妖婆。”
  
  “我不是老妖婆,我是牡丹。”
  
  离开将军府我瞬步到了逃到大老远荒林的长舌女身前。
  
  她赶紧拜倒认罪,“参见花儿爷。”因为含着舌头,发音非常模糊。
  
  我慢悠悠抽出灯笼纸向她示意一下,长舌女赶紧笑道:“玩笑而已,花儿爷莫见怪,未想到花儿爷会到这儿呢。”
  
  “玩笑?我记得你来酆都前特别喜欢吃小孩内脏来着。”
  
  这年头什么鬼怪都喜欢小孩内脏,长舌女被收到酆都前在黑白无常那儿格外出名,猎食向来伸长舌头将小孩一捆,舌尖盘旋环绕伸进小孩张开的嘴巴里,唾液将五脏六腑化成一滩脓水由舌尖顶端的小孔吸进去。
  
  好生妖冶的吃人方法,不见血,路过之间只剩枯瘪尸躯。
  
  四百年前小黑将她收了去化了功力丢进酆都住着了,几百年算是相安无事。
  
  我将纸一抖,牡丹灯笼成了型,长舌女原本苍白的脸更白了,堆笑道:“花儿爷莫开玩笑了,我真的是来看看花儿爷事情处理得怎样了,吃小孩儿的事儿早不干了。”
  
  “你以为我是在吓你么?”我叹口气,小黑当年放她一条路我也得照顾着,月光落下来,照亮了她的脸和鲜红的长舌,“你知道刚才那小孩是谁么?”
  
  “将军之子,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胚子,至纯之物。”说到这儿她舌头动了动,大概是想舔舔嘴巴,想到我在这儿又压住了。
  
  我剜她一眼,“你果然想吃他内脏来着。”
  
  第七章
  
  人间的时间过得极快,酆都差事重,我经常勾了几回魂回来就已经过了一年,往往便是生辰的时候见他了。
  
  每次都是穿着大红花大紫的艳俗衣裙浓妆艳抹,身携桃花藕糕出场。
  
  小苍音年复一年的鄙夷逐年累积,终于在十四岁的时候爆发,那天他生辰宴席散去后夜晚,他拿出一个绸缎布包,上好的料子,“穿这个,每次来难看死了。”
  
  我乐呵呵接过。
  
  十四岁的苍音已经有了清冷少年利落的身线和洁白分明的五官,一双深墨的眉眼似画里眷眷描出,身上穿了一件月白色紫色刺绣边的薄袍,黑发束在身后,细细的发丝停落在白瓷般的脸颊上,我便伸手想将它拈去。
  
  苍音一怔,头向后仰去躲开了我的手,我停了停,便不留痕迹地收回,眯眼瞧着他面容上那一点点掩饰不住的羞涩,“小少年,长大了呢。”
  
  他没说话,我坐在他读书用的长椅上撑着脑袋,他立于一边,垂着眸。
  
  “你这个年纪了,将军应给你许了女孩子了吧?”
  
  他这才抬眼,哼了一声。
  
  “怎么,不喜欢?”我笑,“应该是很好看的女孩子吧?”不过定是没昭锦公主好看的。
  
  他没回答,定定注视我半晌,然后低低问了一句,“你真的是妖怪么?”
  
  “嗯,应该不算是妖怪的吧,不过对于你们凡人而言未有什么区别的。”我伸出手指晃啊晃,笑容被火焰浸染得亮亮的,我相信我的眼睛也是亮亮的,男人都喜欢眼睛明亮的女人。
  
  我生前他就喜欢抚摸我的眼睛,在我睡着的时候,夜深,他撑着身子于我身边,修长手指温热地覆上我的眉眼细细摩挲,那么温柔,我一直醒着,假装沉睡,沉睡进甜蜜温暖的梦境里。
  
  他说到这里没说了,我想了想,一年一次见面,还是印象深刻点好。袖子一挥,他便在我怀里。
  
  原来他已经比我高了。
  
  “会轻功么?”
  
  近近看着他神色莫名微微挣扎,我抱紧他微笑,他那种热热的温度透过他上好名贵的衣裳料子和我大红大紫的裙摆传了过来。
  
  如果你真的是凡人多好,有一瞬间我这样想着。
  
  “带你去个好地方。”
  
  子时之后,人间黑夜如同漆黑浓稠的罗帐,包裹进一切暗沉声响涂满静谧,坐在高处风有些大,空气格外的清新,数点的星光发着细微的白光隐隐闪现,向下望去,沉在黑夜里的威严皇城模糊不堪。
  
  “你想说的是这种地方?”
  
  苍音冷着一张少年脸,发丝被风吹乱,压抑着微微颤抖。
  
  都城最高楼为皇宫内藏经塔楼,漆墨色的琉璃砖瓦共七层,我拉着苍音坐在塔顶瓦楞间任风将衣袍吹得凌乱翻飞,放空眺望脚下大地夜城。
  
  “你是第一次来这么高的地方吧,不会摔下去的。”他死死抓着我一方衣袖绷着身子强作镇定的样子很是可爱,我圈着身体托起腮。
  
  “皇城内部这般造次,牡丹你好大的胆子。”
  
  “怕什么,我又不是人。”
  
  他眯了眯眼睛,算是缓过来高处不胜寒的悬浮感,调了个姿势,长手长腿地坐在屋檐上了,目光投向远方苍空,发丝浮动,天边深远而辽阔。
  
  我和他默默坐了一会儿,便指了指面对自己的方向,“喏,要来了。”
  
  视线尽头的黑暗缓缓晕开了一小抹浅薄的橘红,如同夜里隔着层窗纱的烛光,那抹橘红越来越明亮,浸染蔓延吞噬夜色,末了摊开了云絮灼灼红云,茫茫朦胧照亮了一小片天空。
  
  黎明。
  
  光线如同撑开的六十四骨节金纹金刚伞,四射迸散,橘红转为浅金扩张开,明晃晃将浓稠的黑暗顷刻间稀释削薄,浅浅如浸在水中一般缓慢泛起了苍白的天光。
  
  身旁的少年侧脸被金光照耀,英俊如同尊贵祀堂供奉的神袛一般,他有些出神地望着遥远的光源,表情不清不明。
  
  我看了看他,才道:“高处很好对吧,一个人纵观天地,见到最美丽的景色,手握最美好的东西。”
  
  他睫毛颤了颤,仍望着远方,过了会儿缓缓转过头,轻微的疑惑,又过了半晌才有了吃惊的影子,压抑着什么似的。
  
  “——你知道?”
  
  “嗯,”我冲他笑,用手捏捏他的脸,这次他没有躲开,“不过这是你爹爹的决意,与你无关。”
  
  他沉默一会儿,“如今君王昏庸无道,宦官肆虐国库亏空,”他垂首眺望脚下被天色照亮勾勒的皇城,“这番平安的景象不知能维持到何时。”
  
  “所以你爹爹想坐那个位子,替现任的皇帝收摊?”
  
  他皱皱眉,有些不满的样子,“牡丹,你怎的能这么说话。”
  
  “我不是当世之人,说了什么你莫放在心上,你想怎么地就怎么地。”权势财富,无上荣华,谁不想要,古往今来朝代变幻不就是那几中模样,“有必要我也会帮你,谁叫我是你的小娘子呢?”
  
  他脸上僵了僵,我掩袖嘻嘻笑,轻柔指了指脚下凌空阴影大地,不甚在意道:“不过你可看好了,高处很好很美,摔下去就不好了。”
  
  他说:“我知道。”
  
  “高处下的地方,是连黎明的光芒都照不到的。”
  
  “牡丹,你好啰嗦。”
  
  我又呵呵笑了,“那你爹爹要是当上了皇帝你不就是太子,那岂不是可以娶好多小妻子,你说了君王可以娶好多小妻子的。”
  
  他哽了一下,扭过头,半晌才别别扭扭道:“我都不知道怎么了,跟你这种老妖婆说这么多。”
  
  “因为你喜欢我呗。”
  
  “胡说。”
  
  “嘻嘻。”
  
  我理理裙子站起来,天已经完全亮了,提着灯的太监婢女一连串静静穿梭于皇宫朱墙内道间。
  
  “我们回去吧。”
  
  带他回来时轻巧落到了他房上的屋瓦间,唤他起床的侍女也快到了,他得早些进屋。
  
  苍音为将军府人,武功自然要好,见他身轻如燕稳稳落到地面,姿势利落,不由得又笑起来。
  
  他转身抬头看见我笑,皱皱生涩的眉头,少年漂亮的面孔间夹杂着故作老成的鄙夷,“你怎么总是笑。”
  
  “我看见你高兴来着的不行么?”
  
  “那你为什么……”他眉眼压低了些,收回了目光,“每年这个时候才来。”
  
  “唷,舍不得呀?”
  
  “……”他脸又黑了,我顿时明白为什么小黑的脸一直白不起来。
  
  我坐在那儿摇晃着腿儿,他道:“你怎么还不下来?省得被别人看去。”
  
  我瞧着他“我都替你丢脸”的小模样笑道:“哎呀好高啊我跳下来,你接我啊,我很重的。”
  
  他脸绷起来了,和四年前一样。
  
  在他没给回答之前我已经很自觉地跳下来,转了一圈到他身前,笑眯眯。
  
  “牡丹,”他面无表情道,“你笑的脸上得粉都掉下来了。”
  
  我咳了一声,“你再这样臭拽地说话,那些喜欢你的女孩子们会哭的,你以后可是要三千后宫来着,多梦幻。”
  
  他继续面无表情,眼眸黑黑的,浓密的睫毛也是黑黑的。
  
  “我只要一个。”
  
  “嗯?”
  
  我正琢磨着回了酆都该收魂了,爹爹那边也得探望一下,他低低又重复了一遍,少年清俊的面庞沉静下来,目光定定地锁在我脸上。
  
  “牡丹,一个足矣。”
  
  ***
  
  再去找苍音时他已经不在将军府读书练字。
  
  边关战乱,他去了沙场,号角铁马峥嵘,剑戈交织出明晃晃的血腥画卷,我去见他的时候边关川河结冰湛湛寒冷,月华铺下泻出冰河河面银光千万里。
  
  大雪下得实,十七岁的少年面目清明俊秀,轮廓英气,身子拉长精壮已经有了男人的味道,厚重的铠甲和大衣,夜里整座帘帐火光灼灼就他一人,他坐于案前,俯首注视江河地图,手指搭在桌沿已经是修长的模样了。
  
  我越过把守帐营前的士兵游了进去,案下铺着上好的巨型猛兽皮毛软垫,我未记错的话是他十三岁时自己狩猎打下的,烛光前细细瞧了他一阵,趴在他对面,双手交叠搁在木案上,下巴又搁在手背上,仰头眨巴着眼睛现出了形。
  
  视野边缘多出了一个东西,他从地图间回过神来,目光落到了我脸上,长长停留着,脸上没多大表情,我继续眨巴着眼故作天真清纯少女地仰望他,他的脸色有些阴了,末了才叹口气,转身在榻上抽出了一条毛茸茸虎皮披风一溜烟儿来搭到我身上。
  
  烛火被风拂得一阵跳动。
  
  他双臂搁在我两肩上方,目光不偏不倚的,搭好了拢了拢,又停了一下,双手慢慢地,慢慢地放在了我肩膀上,很温热,我想,他这是在想我么少年啊少年你终于与我有进一步进展了么……
  
  然后,他用力一掐。
  
  “啊!”
  
  我尖叫了,凄厉哀绝。
  
  门外士兵闻声撩帘进来,齐齐一怔,“少将……这?”
  
  苍音一身戎装,面色凉凉往榻上一靠,我抱着双肩跌坐在地上抽泣,衣服被轻薄的柔软模样。硬是挤出了两颗圆滚滚的眼泪珠子来,哀怨一般瞪着他,身上还搭着他那件价值连城的虎皮披风,披风下面是单薄的裙衣。
  
  怎么看怎么都是撞到了八卦。
  
  苍音抬眼扫了一下士兵,“怎么?”
  
  士兵目瞪口呆眼睛钉在我身上,大抵是想何方妖孽蹭到这儿来勾引他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少将大人了,过了会儿才结结巴巴道:“失、失礼了,属下方才未见有哪位姑娘来到这里的……”
  
  苍音继续凉凉道:“我带来的。”
  
  我马上收起眼泪朝二位兵哥哥抛出一个妩媚的笑容。
  
  第八章
  
  士兵目瞪口呆眼睛钉在我身上,大抵是想何方妖孽蹭到这儿来勾引他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少将大人了,过了会儿才结结巴巴道:“失、失礼了,在下方才未见有哪位姑娘来到这里的……”
  
  苍音继续凉凉道:“我带来的。”
  
  我马上收起眼泪朝二位兵哥哥抛出一个妩媚的笑容。
  
  士兵哽住了,眼珠子睁得更大,脖子和额头上的青筋都在欢乐跳动,红果果的八卦亢奋症狗血沸腾状,我坚信这两人已经一分钟都不愿多待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自己兵营子跟自己弟兄们就此事好好叙上一叙以解心头之热,“那、那那那那在下告辞了,大人您……继续。”
  
  说完,哗,帘子放下来了,烛光又一晃。
  
  帐篷归于安静后我揉着肩准备瞪过去,哪知他已离我极近,手指伸了过来把披风的带子系好。
  
  “这么冷还来,不要命了。”他声音变了,有些沉,却格外好听。
  
  “老妖婆不怕冷的。”我呵呵笑,理理自己单薄的衣裙,近在眼前的苍音,那样的眉眼和五官,与记忆中重合,过不了几年,他就会变成七百年前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模样了。
  
  那也是我和他这一世分别的时候了。
  
  “刚才你那是干什么,明天整个军队都会传出你的八卦趣事了,哎呀哎呀,大雪军营,少将和神秘女子,哎呀哎呀……”
  
  我本以为他会僵掉的,哪知他就幽幽望了我一眼,没做其他,上下看看我是否好好的,然后转身摸摸瓶壶,可能是想到是酒,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到门口吩咐部下烧开水泡茶。
  
  我坐在旁边,皮草大衣将我裹得紧紧的,“我喝酒没事的。”
  
  他没看我,回到座位上展开卷轴,“女孩子不许喝酒。”
  
  “哦呀,我什么时候又变成女孩子了?”不是老妖婆么。
  
  他又不说话了,唇微微抿起来。
  
  我蹭到他身边,瞅了瞅地图上面连绵的雪山山脉,“明天你是要打仗的吧。”
  
  “嗯。”
  
  “你不会死,你会赢。”我笑了笑,“相信我。”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了?”
  
  “我不会输。”
  
  我抬头看了看他,火光下他的眼睛黑黑的如一池湖泊,黑夜雪天里的湖泊。
  
  啊啊,对的。
  
  “皇上调你和将军出关征战是为了防止你们作乱,趁这个时候收回御林军兵力洗刷朝廷内政,其实北方边境这几个小国还比较乖巧来着,没有必要统一。”
  
  他一脸“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的鄙夷表情。
  
  “你爹爹够狠。”我又说了一句,忆起十几年前他握着郡主的手痛不欲生的样子,那时候他还是个英俊潇洒的男儿郎君,十几年后油头满面大腹便便,左右逢源却令帝王心生畏惧。
  
  烟花易冷,人事难分。
  
  我想到这里赶紧说,“你到你爹的年龄请一定保持你貌美如花的容貌啊,要不然你的娘子们会哭的。”
  
  苍音没有应答,又将地图看了一会儿后收起,我就坐在他身边,他顺手伸出手指自然而然摸了摸我的脸,轻轻地。
  
  “这次没擦粉了,嗯?”
  
  我仰起脸,他就算坐着也比我高了好多,细细碎碎的光粒落进他微睁长长睫毛里,勾勒了他一半俊朗的容颜和大部分宽厚凌厉的肩线。
  
  “对啊,你说我擦粉难看来着。”
  
  他那漂亮的黑眸子里映出的仍是昭锦公主的脸,那么美丽,哪里需要上妆。
  
  我撇下涌上来的残念动动肩膀,“啊,刚才被你掐得好痛,一定青掉了,你这个暴君。”其实他分寸拿捏得好,我故作痛楚嘀嘀咕咕白他一眼,揉着肩膀,他怔了一下,竟然慢慢笑了。
  
  一下子春暖花开好生**,我有点就适应不来,呆了呆。这一世他总是臭着一张脸,见他这般笑,心里像个二八少女一般莫名欢喜了片刻,惆怅又软软地攥住了嘴角提不起来,藏住了心情从怀里掏出了牛皮纸包。
  
  “来,桃花藕糕。”
  
  我说:“生辰快乐。”
  
  回酆都后我好好地缓上一缓,苍音的笑容一直在我眼前晃悠,走着就到了奈何桥边,阴森森的雾气里,阴灵一个个幽幽飘过了桥,孟婆婆在望乡台上无声忙碌。
  
  我低头望着血河忘川,忘川,任何生灵若是入了忘川,灰飞烟灭,何况是当年一个小小婴孩的魂魄,那平静的河水照出了解除易容术的自己,这张脸,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
  
  他还不知道当年生出的是男是女罢,我想着便勾起了嘴角,记得刚怀上时一直希望是个男孩,因为这样孩子也许会被他家里接受,那个时候我还以为苍音只是富贵之家。
  
  他却想要女孩。
  
  “有一个小牡丹,多好,”那个时候他笑着,“我可以看着小时候的牡丹长大,我还可以好好宠她,多好。”
  
  现在想起来,都是假的,可我就是一直记得。
  
  我还记得他抛弃我后,十月怀胎那段时候来了一个白衣男童,仙气袅袅衣袂翻飞,他银白的发丝在眼前萦绕。
  
  “姑娘,在下太白星君,司天下财权。”
  
  “他不会回来了,你可知你身边那男人是谁?”
  
  “他乃如今天宫太子重岚,未来掌管三十六天之帝君,下凡只是即位前一点闲散玩乐罢了,姑娘好自为之。”
  
  “他是最尊贵的上神,年寿千万岁,怎可能对一介尘埃般的凡人女子动半点真心?”
  
  “本仙此次来是为姑娘着想,莫多再念他,另寻户人家嫁了罢,本仙自会位姑娘另添财禄祈求多福。”
  
  我在忘川前站了一阵,盯着河水眨也不眨直到眼睛发涩,转身去了阎罗十殿。
  
  我想问清楚苍音究竟破了什么天条。
  
  ***
  
  战争断断续续折腾了一年多,终了有了结果。
  
  苍音打仗的那天边关风雪意外地停了。
  
  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原满地赤红,将士们的残破尸身若枯叶萎靡凋零蜷缩,堆叠在炫目的空白与刺眼的鲜红间,密密麻麻,我在高空中望去是仿佛被碾碎了的蚁群。折断的兵器浸在泼墨似的血迹里化开了雪水。
  
  边关征战最终只是噱头,大国皇帝百里加急夜书私信早已直达邻国,联手平叛内乱,统一江山只是将他调出去的幌子,为的只是在这边关极冷之地将其斩除,这边关之战的结束似乎象征着皇帝已清刷朝廷。
  
  “到头来前后夹击好不狼狈。”
  
  我坐在雪原森林的一棵黑木树丫间,撑着脑袋道,视线尽头便是那片鲜红战场。
  
  树下男人靠着坐在雪地里,因伤口疼痛而紊乱地喘息着,苍白薄唇微微张开。玄色披风染上鲜血却瞧不出分毫,细细的雪花儿落在寒冰铠甲上翻出了一丝丝泠泠色调。
  
  他仰头靠在树干上,战场凌厉的眉宇此时似乎柔和了下来,低缓地睁开了墨黑的眸,一缕黑发缠绕在在冷汗浸湿鬓前。
  
  他望着树上的我,“为什么救我?”声音和这漫天大雪一样凉。
  
  “我是你的小娘子,为什么不救你?”我将腿晃呀晃呀的。
  
  大国皇帝好生厉害,不知做了如何交涉,最后一场战役竟使一方深山小邻国动用了当地秘法灭了军队,九璃寒天阵,入阵法者血液结冰,动弹不得被风雪幻化的幻影死士瞬杀而死,多少年未见了,这阵法布得大现在都未出于其范围,过会儿定是要拜拜那位施法者的。
  
  “人家用了奇术,你自然会败,不要乱想。”这孩子从小到大自尊心强的很。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惨白的脸色,胸口微微起伏。
  
  半晌,他冷冷道:“不需要你来救。”
  
  我一来就将他从战场尸堆里拖出来,又是治伤又是渡气,我容易么我,这倒可好,他醒了到来埋怨我了,埋怨我为什么不让他和军队一起死?开玩笑,他现在死了昭锦公主到哪儿找情郎去。
  
  “哎呦,要不然你再回那个战场上躺着去?趁早,趁你现在还没热乎。”
  
  他一张白脸渐渐阴了。
  
  我咯咯笑起来,跳下树往苍音身后望了一眼,“这已经是阵法边缘了,你可要抓紧点我。”
  
  俯下身摸摸他的额头,还好,之前的一些小烧给退了。
  
  苍音注视我,我见他这么专注看着我我便笑盈盈地望着他。
  
  过了会儿他低声道:“牡丹。”
  
  “嗯?”
  
  “你说过,我会赢。”
  
  “对。”
  
  “……”
  
  “还走得动路么,我背你。”我慢慢回答他,“呐,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总有一天会把胜利踩在脚下,可以不断望着远方,有着总会明亮起来的未来,况且你本就是会赢得这个人生。不像死去的人,他们永远活在回忆和过去,他们的未来只是奈何桥对面的森森血腥雾气,死去的人,爱呀恨呀什么的,都没有什么力气了,因为他们知道这些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他没说话了,只是看着我,黑色的瞳孔像隔了层雾气。
  
  我生前未见过苍音穿铠甲的将士模样,如今虽落魄也饱了眼福,这算是了了自己一个生前一个心愿吧,我想。
  
  第九章
  
  破阵法时我花了点力气,身为阴差的自己出入法阵自然不成问题,只不过想要把肉身苍音带出去就不得不费些时辰了,苍音受伤不浅体力透支,我得速战速决。
  
  施术者是个女人,穿着当地异域女子的艳丽服装,雪地里如同一朵盛开的花,眉目妖艳张扬很是美丽,猫眼石一样绿色的眸,不是中原人血统的异国风采,如同话折子和故事里记忆中那些女子一般。
  
  她的身后是一片断崖,断崖下是她的的部落,高处她的编成麻花的棕发在翻飞。
  
  她见到我时微微吃了一惊,“你……”又蹙了眉,目光挪向我搀扶着的苍音,一扫他的装束,“你可是珑国将军之子?”
  
  “啊,是的。”我回答,苍音立即瞪过来,我耸耸肩,告诉她有什么关系,反正不管苍音是不是都得跟她打一场。
  
  于是乎我就跟她打了一仗,她再怎样剽悍也只是个二十出头凡人,我再怎样不济也算上个七百年的阴差。
  
  我本以为结果显而易见,那牡丹花灯笼内灼灼燃烧的火焰嘶嘶啦啦喷出火星子,地上藤蔓花朵蜿蜒开成一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异域女子淹没。
  
  天空中风雪屏障瞬间化为虚无。
  
  牡丹生性食人精血,我是阴差不可杀凡人乱了命途,见那一朵朵花盘开着肉刺啪啦粘附在女子身上一口咬下时,我抖抖灯笼将它扯了扯,留出了一些空隙,现在阵法这么容易解开了我也不用再将她怎样了,况且她那部落说不定救兵就快到了还是早收场将她打晕带苍音离开的好。
  
  哪知她呻吟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在寒气中弥散,颤颤巍巍伸出了手,结了个法印,刹那间灵压波荡而出震出一圈血雾,天空狂风大作倒有些风云变幻的味道了。
  
  我抬抬眼皮,八尺来高的猛兽一只,浑身白毛,寒气森森,獠牙怪尖利的。
  
  大抵是这雪山上的神兽什么的,异域部落信仰不一,我也不知是哪一路神兽,面前这姑娘或许是那部落里圣女什么的,召唤了神兽,恐怕命不久矣。
  
  神兽一阵咆哮,山体震动,我捂捂耳朵果断一记手刀劈晕了苍音,接下来内容少儿不宜我不想让他见到。
  
  只听那女人颤抖着唇嘶哑着嗓子叫喊着:“我玛嘉绝对不可放你们回去!他——”她睁着黯淡下来的眸子几块地扫了一眼我架着的苍音说,“长老预言里说了……他不可以回中原——绝对要在这里要你们的性命!”
  
  我看她那面容,是发自真心的悲痛和不甘。
  
  解决神兽是比收了八十年的厉鬼还苦的差事。
  
  将苍音安置在避风的一边,手中牡丹灯笼化成了斩魂剑,细细的雪光,漆黑的剑鞘,那剑柄上黑纹牡丹花栩栩如生,我一手执剑足尖点地凌空而起,绚丽花纹的衣裙由裙摆起那鲜艳的色泽燃烧蹁跹出大捧明丽的蝴蝶噗啦啦从裙上飞散,剑光直逼灵兽脑门。
  
  再落地时,身上裙摆已是一身黑衣,我甩了甩剑,零落血珠入雪浸开梅花茱萸。
  
  抬眸,那灵兽皮糙肉厚,一剑下去只是一道细痕,不过,那也够了。
  
  那血痕上生出朵朵牡丹,妖冶地张开了嗜血的巨大鲜艳花盘,雍容华丽的色泽,不断蔓延,与枝桠一并吸髓蚀骨地缠绕包裹住。
  
  我调了下呼吸,再次攻去。
  
  神兽最后消散时我从断崖崖壁上慢慢滑下,咳了几口血,算是把紊乱的内息稳住了,天知道为什么消失时还一爪子挥来把我拍上了岩石疼得我呲牙咧嘴,之前打斗中的内伤一并逼了出来,要命。
  
  不远处异域女子匍匐在地上,微微喘息,脱离宿主的牡丹花凋谢成枯黄零落在她身边四下,风雪停了,我捂着胸口靠过去,其实我想救她的,不过她以自己为代价自己召了神兽着了阳寿我也帮不了什么了。
  
  她奄奄一息地睁开睫毛长长的眸子,眯起眼模模糊糊地看着站在她身前的我。
  
  一身执行差事的黑袍,还原成原本模样的我。
  
  “你放心,你们信仰的图腾兽没死,神兽千年我自然打不过,只不过它在人界力量会变弱,我把它送回去了而已,倒是你,何必呢?”我蹲下来,撩开她被冷汗浸湿的棕发,“这样丢了性命,太鲁莽了,你是女孩子,连喜欢的男孩子都不曾有吧,下一世可不要这样了,你的魂,我收下了。”
  
  说着提出了牡丹灯笼,灯笼内的晕黄慢慢明显。
  
  “……果然你就是啊……”
  
  她轻轻呓语,缓慢眨了眨眼睛,脸颊一小半埋进了雪里,我把目光从灯笼上移过去去看她,“嗯,你说什么?”
  
  “他……不可以回中原……预言里说过的……”她闭了闭眼睛,“我求求你……不要把他,把将军之子带回去……否则,这片江山都会是腥风血雨……我的族人,都会因他而死……”
  
  我手上停了停,阎王爹爹那时的话将心门撞了一撞,胸口一阵疼也许是内伤又发作了,一时恍惚,兀自说道:“这是命,你无法改变,况且,这与我无关。”
  
  她的眼里几近死灰,过了会儿,闭上了,我将灯笼提在她脑门上绕了一圈,灯笼上的笔描牡丹悠然开出花朵,灯笼亮了。
  
  “好美啊……牡丹。”
  
  她最后一句话飘散在炫目雪地里,我去拨开她的脸,姣好的面容,嘴角有一丝惨淡笑意。
  
  完事后我去找苍音,他还窝在背风面的岩石下不曾醒来,我下手估摸是重了些,况且他已经体力不支,就算有我的法力护着心脉,一摸上去还是很冰。
  
  “呐,苍音。”
  
  我跪在他面前,手指抚过他的微微蹙起的眉眼。
  
  “呐,苍音。”
  
  “苍音。”
  
  “臭虫子……?”
  
  怎么叫都不醒。
  
  如果你现在醒来,就看见真正的牡丹了罢。那个被你忘记的牡丹,你不要了的牡丹。
  
  如果你睁开眼了,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就不投胎了,这张不比昭锦公主的脸能映在你瞳孔里,再一次的,我也该知足了罢。
  
  我解下自己的披风抱住他,背起,朝崖下部落一望,跳了下去。
  
  唔,好重。
  
  我把苍音安置好后,算到中原朝廷的人快寻到这儿了便离开了,在那个部落的边缘处,临走前又摸摸他的脸,捏一捏,没了小时候的软嫩。
  
  阎王爹爹的话如今仍在我耳边。
  
  那时大殿清明,夜色寂黑,阎王摸着胡子眯眼沉默了许久,末了才一字一顿道:“魔障。”
  
  “什么?”我怀疑我幻听,七百年了,我是不是老了耳朵不行了。
  
  阎王悠悠望了我一眼,表情不清。
  
  “牡丹,天宫太子重岚因入魔障大开杀戒而受天谴。”
  
  ***
  
  我回酆都后放了那个异域女子玛嘉的魂,她一脸震惊。
  
  “你……”
  
  “嗯,我不是人,我是勾魂的。”我对她微笑,嘴角一抹鲜红,我还没来得及擦干净。
  
  “不可能,再如何你也不会这步田地……”她后退几步,喃喃了几句话,后面我没听清,嘴上只是道,“你赶紧投胎罢,下一世别当什么圣女,找个好人家嫁了。”
  
  她莫名盯着我半晌,最后吐出了几个字,“千年之前,我那儿曾是十里桃林。”
  
  “噢是吗,”我挑挑眉,心里还念着苍音的事儿,赶紧回去养伤才是正解,“沧海桑田呐,现在都成雪原了。”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目光突然盯住在我身后,脸色白了白,又咬紧唇沉默了。
  
  她离开时表情有些怜悯,我最是识得出怜悯,生前生后见得太多,可我不需要这种东西,爱与恨明明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从来未觉得自己可怜,无心去管她到底知道什么,挥挥袖将她交给附近一个无常,回头看了看,小黑正向我走过来,于是自己和他晃悠悠回府了。
  
  本来想买桃花藕糕,只可惜身子打紧,视线有些模糊了。
  
  再醒来时卧在自家厢房内的床榻上,雕花檀木案上熏香炉溢出了袅袅低婉的清香,一点点烛火置于圆桌上跳动,烛旁搁着一方釉色叶纹茶盏,茶杯内水纹晃动,一只修长的手将它执了起来。
  
  我眨了眨眼睛,顺着目光望去。
  
  这男人,连坐姿都是笔直静谧的。
  
  “你个大男人跑到人家闺房来,你还让不让我嫁了?”
  
  “等你嫁了再说罢,花儿爷。”最后那三字咬得真是顺溜。
  
  我望着这黑袍男人,勉强直起身子,一阵天旋地转地发晕又躺了回去,呼哧呼哧喘气儿,“小黑,你活该这么久娶不到老婆,生理问题你永远自己解决吧。”
  
  身子有些发虚,看来神兽真的不好惹,我七百年边玩边修炼果然误事。要是当时小黑在就好了。
  
  想到这时小黑就开口了,“再遇这事儿,不可乱来,”鼻子里冷哼哼的,“灰飞烟灭了都不知道怎么着的。”
  
  我正准备回嘴,他走出房去,过了片刻端着碗热气腾腾腾的汤药来,我一见那棕色粘稠汤汁心里哀嚎一声躲进被子里。
  
  花儿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苦,我委实未料到七百年的老妖婆了还得喝药,太丢面子冥煞我也。
  
  “出来。”
  
  “不要。”
  
  “出来。”
  
  “抹脖子都不出去。”
  
  “牡丹。”
  
  “说了不喝,又不会死人,等死人了再喝。”
  
  “你已经是死人了。”
  
  “……”
  
  窝在被子里躲得好好的,视线一亮被子一轻,小黑那怪力把被子掀开了。
  
  “你这流氓,男女授受不清!”我做惊吓状双手往胸前一护,“来人呀,强——”
  
  还没说完,眼一黑,唇上一软。
  
  小黑捏着我的脸吻上去,我愣住了,那热热苦苦的药汁顺着他的唇瓣流了过来。
  
  这是什么状况?我凌乱了。
  
  第十章
  
  小黑捏着我的脸吻上去,我愣住了,那热热苦苦的药汁顺着他的唇瓣流了过来。
  
  这是什么状况?我凌乱了。
  
  他迅速渡完一口一提我下巴,那口药汁被我咽了下去,我被苦得脸皱成一团正欲骂过去,他不知哪儿摸出一颗糖,拨开了糖纸塞进去我嘴里。
  
  我坐在床上,含着糖,眼睛睁得大大的。
  
  “还苦么?”他轻声问。
  
  我呆了呆,缓慢像个木偶,摇摇头。
  
  “那就把药喝下去,乖。”
  
  他把碗搁在我手上,自己出去了。
  
  唇上还是湿湿的,我舔了舔,有点苦,又有点甜,发现这个动作被临走的小黑看在眼里后,脸上腾地红了,目光瞟着他的线条漂亮的唇,有的没的。
  
  他走后房间归于安静。
  
  我抿着唇,手中抱着汤药,眼眶有点涩涩的。
  
  “你们男人……都是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样的事情,生前苍音也对我做过,那时我怀孕不愿喝药,他也是喂给我然后塞一颗糖,苦变成了甜,日后无论他如何待我我都甘之如饴。
  
  女子都是这个模样,男人待她好一点点,一个细节,她都会记着。
  
  可是现实无论如何都是无法被抹杀的罢。
  
  那之后很有几天我都躲着小黑,直到那日府里绿脸厨子在厨房忙活着时我来吃食,见我便笑道:“花儿爷今儿真早啊,早膳没吃好是么,想吃什么小的给您做去。”
  
  厨子胖嘟嘟的满脸笑容,生前在珑国边界巳鲁国御膳房做事,后来估摸是下药给哪位妃子的被他误尝,就这么毒死了,死时脸是绿的。
  
  “别了,看有什么我就着吃就行,”勾完魂回来我饿得慌,拨开簸箕见一小笼晌是热乎的馍馍,便夹着红烧肉吃了,味道不错。
  
  吃着吃着边和厨子聊上了。
  
  “花儿爷真是好福气呢。”
  
  “什么。”
  
  “上次花儿爷从阳世回来不是上了么,那顾大人,就站在这儿,”他跺了跺脚下,小眼神指指这块炉灶,“给您熬药熬了四个时辰,那药可是上好药材当年顾大人除魔立了大功风头一时无俩,地藏王菩萨赏给他的十三味草药之一,治体虚内伤还是扛扛的。”
  
  我听着没说话,嘴里面的馍馍红烧肉越来越不是滋味了。
  
  “花儿爷再怎么样都是个姑娘罢,那顾大人,脸是黑点,但对您多好啊,小的说句实话,酆都里不少姑娘喜欢顾大人来着天天巴望着,顾大人还不是直看得着您来着,面皮好的小白脸能怎样啊,死了不都是一副坏了的皮囊。”
  
  红烧肉简直味如嚼蜡,我扫了厨子一眼他立马噤声。
  
  小黑姓顾,名殇,顾殇,他有心爱的女子,悠久年代以前的一只死去的桃花妖,叫叶清花。
  
  ***
  
  苍音十九岁那年,他的父亲,南苏国一代将军去世——被冠上罪名,宰相坑害牢内饮毒酒而亡。
  
  朝廷上下动荡不安,午门斩首台不曾消停,新鲜的人血浸在木块里有了腐朽的痕迹。
  
  不久之后,宫内鲜为人知的□被搬上舞台,原来那逝去的将军竟然是已逝皇太祖的私生子,有太祖极亲信物与锦书作证,他步步为营爬上了将军之职为了更加靠近宫廷朝政夺取皇位。
  
  自然而然,将军之子苍音也是祖辈传下来的皇室血统,一时间百官大臣唏嘘,消息不知为何散布而出,宫里宫外市井阡陌之间议论纷纷。
  
  除此之外,流传更多的,是当今皇帝的昏庸暴行,怨声载道从未如此繁多。
  
  我想,这个时候苍音才开始了真正的行动罢。
  
  生辰那日我去见他,他却在一方江南水城的大宅子里候着,春潮来袭一夜之间去了冬季的些许寒气,夜里潮湿水汽凉凉,正值清明前后牡丹花灯节。
  
  小城街道上一片喧闹,亭台水榭,那蜿蜒静静流淌的河流亘在小城中心,折射着此时异于平日的玲珑热闹的火光,好似铺上了一池金砂妆出了璀璨星空的容颜。
  
  少女穿着春季的罗裙儿三三两两嘻嘻笑着来到河边将手中的牡丹花灯放到水面上,望着花灯燃着那簇小小火焰,承载着少女心事与其它盈盈灯盏一起游过青石拱桥飘向月华下雾气飘渺的远方。
  
  苍音宅邸风水正好,屋顶满天星辰,坐在那儿一跳望可以将小城中心那热闹的街景由着火光人声尽收眼底,将府邸衬得越发宁静漆黑。
  
  我窝在屋顶,脚踩着瓦楞,呼出一口气,空气果然好,这般景致,真真是少男少女交换心事的好时节,今儿又不知成了多少对儿了。
  
  “牡丹。”
  
  未点灯,小院里数株桃花木,粉色花朵夜里开放,今儿我来得晚,否则就可以见着白日里的桃花林,姚之妖妖灼灼其华想必会更是美妙好看,那幽幽冉冉的香气,如此新鲜,再上等的沉水香都是比不过的。
  
  我低头,白袍男子立于一株桃花木下,手持一卷古书。
  
  他仰起玉般的一张脸,飞眉入鬓,墨色的瞳仁墨色的发,若不是深邃的五官,倒是像画儿里走出来的了。
  
  身子已经是男子的英挺翩翩,乍一看怎么着都不是个将军。
  
  时隔一年的相见,我低头冲他笑笑,理理大红的衣裙,今儿未挽起发髻,黑发垂了下来。
  
  “唷,参见皇子殿下。”我扬眉一笑。
  
  他那如诗如画的脸立即因为我这男子气概的一声招呼而破坏了美感,阴了。
  
  “伤好了么?”
  
  “无碍。”
  
  “落了病根吧。”
  
  我玩着发梢,冲他招招手,“嗳,你上来……”
  
  我还没说完,耳边一丝细微的风,他已好端端坐于我身边,宽厚肩膀的热度隐隐传了过来。
  
  我怔了怔,嘴角弯起,“好厉害的轻功。”
  
  他终究是长大了。
  
  夜色清明,我望着远处府邸外的景色。
  
  “怎的不去放花灯,我看你那部下和婢女都出门了的。”
  
  “等你。”他声音又低了些,又柔了些。
  
  “牡丹花节啊……”我伸了一个懒腰,故意不去看他,“听说你这儿有个牡丹园子吧,还有那极珍贵的黑牡丹来着,一株若是开了上贡朝廷十万两白银。”
  
  “想看?”
  
  “大晚上看着没意思。”
  
  “倒是有一株开了的。”
  
  “哦呀,真的?”我忍不住去看他了,却望见的是他微微笑意的黑眸子,温稳而英气的模样了,那么近,他浓密的睫毛我都见得一清二楚。
  
  我一时走神,赶紧转换话题,“听说这儿上官府的小姐看上你了,你若和她成了亲,可是大大有好处的,那姑娘生的好生美丽,上官王爷财权丰厚,要是扶持你……”
  
  “我知道。”
  
  “那你……”
  
  “我不需要,”他淡淡应了,与我一并望着那条漂浮着了星星点点璀璨花灯的弯弯河流,一闪一闪的,“不需要他,我也可以做到。”
  
  “你太傲慢了,这一点你还是个小孩子啊。”
  
  我捶了他一下,“你以为你在儿戏呀?”
  
  “自然不是儿戏。”
  
  他握过我打出去的手,男子的手指修长洁白,搭住了我的手腕。
  
  我心里一跳,忍住了抽回的冲动,有一段时间我对这个很敏感,因为没有脉搏,不过现在也罢了,苍音习过武学过医我都知晓,他如何想我也无力去捉摸什么。
  
  他没有反应,只是握着我的手,薄茧的宽大手掌上挪包裹著我的然后搁到了他身前腿上。很轻,很热属于活生生凡人的温暖。
  
  “牡丹,我只娶一个,我说过的话,都不是儿戏。”
  
  我心里热了热,他说话一字一顿的,怦咚怦咚地敲打进我心里,我抿唇笑笑,总算是在约定时间内完成了任务,他对我还是有了心的。
  
  “话说你真的是皇太子的真孙子?”
  
  他瞅了我一眼,“你在乎这个?”
  
  “呃,没。”其实是不是都不重要,他要的只是那个位置而已。
  
  在屋顶上坐了一会儿,街市上的的行人渐渐稀疏,最后只剩建筑物屋宇楼台上的那一挂挂灯笼火光,河面上的灯盏晃晃悠悠飘向远方,一眼望去当真只是如黑夜般的星点了。
  
  夜色有些凉,我推推他,“下去吧,你上次着了寒,身子不好。”
  
  他望向我,松开了我的手,轻轻一跃就下去了,落地后转身,微风吹过,桃花两三瓣,是夜里娇嫩的粉红,拂过他的眉眼发梢。
  
  “牡丹。”
  
  他冲我伸出手。
  
  “跳下来。”
  
  他已经长大了,长成男人了,长成我生前初遇他的模样了。
  
  落进他怀里时他热热的呼吸扫过了我的唇,苍音的手臂稳健而有力,他就那样抱着我,我双手扶着他的双肩,视线微微比他高一点,自己的黑发垂下与他的纠缠在一起,阴影落进了他的眼眸里。
  
  他极近地对我微笑了,四月桃花天。
  
  “牡丹,你好轻。”
  
  第十一章
  
  苍音的房间简单不奢华,利利落落的,我进去后,见南面的窗户敞着通气,不知是他不在时哪位婢女打开的,便下意识走过去关了,关上时回身他有些莫名地望着我,眸子微微眯起。
  
  苍音素不喜南面开窗,不知哪来的古怪习惯,曾经他不说,我还是慢慢摸出来了,转了世脾性约摸还是一样的。
  
  “怎的了,”我冲他一笑,“这风儿凉,给你关上。”
  
  他没应,走到房内拿起茶几上搁着的一方白瓷青花盘子,里面盛着三块圆饼,酥酥发黄,烛光下暗暗地。
  
  他说:“吃。”
  
  “哎?”
  
  “吃。”
  
  我乖乖拈起一块吃了,酥酥甜甜的,有股花香味,剩下半块一口气塞进嘴里。
  
  “这是什么饼,怪好吃的?”
  
  “牡丹花饼。”
  
  我想了一想,啊也对,现在正是牡丹花盛开的时候,也是做牡丹花饼的旺期。坐在凳子上又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味道真不错,就是有点腻,甜得过了,一般女孩子受不住这种甜吧,好在花香浓厚,我很喜欢。
  
  “好吃么?”他声音很轻很好听。
  
  “嗯。”
  
  我抬抬眼皮,苍音唇角隐隐有了明亮的笑意,忍不住嘴上调笑道:“这该不会是你做的吧?”
  
  “你只管吃就是。”他托着腮注视我。
  
  “哦。”
  
  自然,等我知道那是他第一次下厨,屡战屡败,最后就做出了这三个时,已经是很久以后了。那时我顿觉得狼吞虎咽三个饼实在太浪费了,本应细细品尝才是,这可是当朝皇子殿下兼将军大人的亲手厨艺呀,诚惶诚恐。
  
  我突然来了兴致,“这饼取得花材材料应该有讲究吧?比如我吃的这个,是什么种类的牡丹?”
  
  苍音不咸不淡道:“黑牡丹。”
  
  “……”
  
  我吃了十万两白银进肚子了。
  
  苍音见我这憋屈的模样勾了唇角,韵圆烛光下声音有柔了几分,抿了一口凉掉的茶。
  
  “牡丹。”
  
  “嗯?”
  
  “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你指什么?”
  
  他望着我关掉的那扇南面窗户片刻,才道:“我曾经是怎样的人?”
  
  我瞧了瞧他的侧脸,那般好看的凌厉轮廓,将最后一口花饼塞进口里一点一点嚼完,舔了舔手指,又舔了舔嘴角的碎屑。
  
  他是指我十年前第一次遇见他时说的话么,原来他都记得。
  
  “你那无数个前世呀……”我笑笑,“很温柔的人,老喜欢欺负我又老喜欢哄我,跟一般宠爱妻子的夫君没有什么区别。”
  
  那么宠我,以至于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自己过活。
  
  “对你好么?”他握着一盏茶,有些怔忪。
  
  “自然,把我宠到无法无天。”我轻轻松松笑,嘴角拉开弧度,“要不然我怎的还会找你,要是你当年负了我我早把你内脏吃干净了,我可是妖怪来着。”
  
  这次和苍音是好好道别的,上次雪地边关就这么走了,他似乎有点不满。
  
  “牡丹。”
  
  临走前他慢慢唤住我,小院月光下桃花朵朵。
  
  “明年这个时候,你来这里。”
  
  “花灯节么?”
  
  “嗯,”他对我笑着,不远不近,“我在清思桥上等你。”
  
  清思桥,谐音“情思”,似乎是有段美丽的故事流传下来的才以之命名,那不是小城中心放牡丹灯节庆跨过河流的那一小座青石三孔拱桥么。
  
  我想了想,这替人做嫁衣的差事,应是到了尽头罢。
  
  “要是我不来呢?”我耸耸肩,歪头抿唇一笑。
  
  “等你。”
  
  “我一直不来你一直等我?”
  
  “是。”
  
  “我说,你长大了怎么就不害臊了呢,含蓄温文的男人姑娘家才喜欢嘛,不要仗着这副好皮囊耍流氓呀。”
  
  “牡丹,”他压了压眸子,表情变得无奈,嘴角尚含着丝笑,“我从未见你害臊过。”
  
  “……”脸皮变厚了么。
  
  “明年花灯节,我等你。”他又重复了一遍,黑眸里全然埋藏着认真。
  
  明年这个时候,男人又会是什么身份呢?
  
  “好。”
  
  ***
  
  回酆都一比,还是人间好,酆都清明节就是最大的节日了,那白纸飘飘,鬼门关大开,通了阎王和无常那边的令牌是可以去一会阳世见见家人的,阴间很多鬼魂非常重视这一天。
  
  一回来撞见的竟是那绿衣长舌女,飘在酆都阴森森大街上,除她之外还有许多女鬼男鬼晃悠出现,飘起来安安静静,怎的都没有一点人间热闹的感觉。
  
  那长舌女一见我连吊到胸口的红舌头都僵直了,赶紧行礼,“参见花儿爷。”
  
  我看看她行头,刚回来的样子,“你去阳世了,又偷跑?”
  
  长舌女一颤赶紧堆笑道:“花儿爷说笑呢,顾大人给了令牌的,咱可是好老百姓。”说着赶紧摸令牌亮出来,我一瞧还真是的,心想难得啊连黑脸冷血的小黑都给她放水来着,活脱脱忘了这女鬼百年前如何兴风作浪一时间令奈何桥行人堵塞。
  
  我走了几步,有意无意随口问了她一句:“你家人都投了好几次胎了,还去看他们,找得到吗?”
  
  长舌女吊着脑袋浮在地面上,惨白的脸对我笑笑,裂开的嘴露出一排雪白尖利的獠牙,可她还是算笑着的,眼角有些弯,似乎是许久许久都未这样笑过了。
  
  “他很好,生在富人家,这一世娶的娘子给他生了龙凤胎,我的儿子也很好,虽然是个樵夫,不过看起来挺开心,马上也准备娶亲了,这样就够了。”
  
  四百年前长舌女生前被抛弃上吊化为怨鬼,我见她如今的样子,可怖狰狞,她去世时应该十分年轻,应该也十分爱美罢。
  
  回房内我拿出了苍音十四岁时送给我的丝绸包袱。
  
  打开丝滑上等的料子,是一袭烟粉色的宽袖复摺纱罗裙,轻薄清雅的质地,裙摆用素色白羽线细细刺绣出了朵朵桃花一团团簇拥成盛放的繁华美丽。
  
  这做工和料子,应是皇宫贡品。
  
  我拿起罗裙,苍音十四岁的生涩而别扭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穿这个,每次来难看死了。
  
  我就是喜欢穿红的怎么着了。
  
  望了一眼铜镜,拿裙子对着镜子比了比,昭锦公主穿这条裙子一定会很好看的。
  
  正准备收起裙子门叩响了,小黑端着汤药走进来,抬眸一见我这般,身形停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走到桌前搁下了药,又将一包牛皮纸放下,一瞧便知是桃花藕糕。
  
  “他送的?”
  
  “嗯。”
  
  “这么喜欢他?”
  
  我目光落过去,小黑的脸还是面无表情的,继续道:“很久未见你开心了。”
  
  啊啊,我这是开心的么。
  
  “嘿嘿,下回我穿成一二八少女的小样儿去勾魂,办起差事来效率肯定杠杠的。”
  
  他目光又鄙夷了。
  
  “把药喝了。”
  
  “有糖么?”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冲他眨巴眨巴眼睛。
  
  “……”再次鄙夷。
  
  我把裙子收好,然后坐到桌前,皱着眉把汤药一口气喝下去,咳了两声,赶紧塞了颗枫糖。
  
  小黑给我熬的药,再苦我也得喝下去。
  
  “我下个月去趟阿鼻,好好照顾自己。”
  
  我差点一口呛了出来,抹抹嘴巴,“阿鼻?爹爹派你去的还是地藏王逼你去的?又去那种鬼地方?”
  
  又是十八层阿鼻地狱,难不成又是恶鬼作乱扰乱清静?还是冤鬼成又闹出了冲破封印的案子?
  
  阿鼻那地方业火烧得慌,那般地方人性沦丧,大鬼吃小鬼,吃多了修炼出来了,修炼出来开始作乱,要是震碎了封印一溜烟儿跑到人间那不是天下大乱。
  
  “要不然我陪你吧,”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似乎怔了一下,我没管,皱眉道:“你就是个黑无常,黑无常怎么了,黑无常厉害就得去帮阎王清扫门户?我陪你去。”
  
  小黑不动声色把手抽开,声音轻了一点,“不用,你照顾自己便好。”
  
  顿了顿,眯眼又道:“就你那三脚猫功夫,护你周全都是我的造化。”
  
  我哽住,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第十二章
  
  小黑去了阿鼻大半年未回。
  
  这也正常,曾经一次他进去了七年,一身血回来,什么也没说,只不过连阎王爹爹召见他时,目光和语气都变得恭谦了。
  
  他不在的时候我除了勾魂就是去看苍音,看着他踩着别人的尸骨一步一步走到那个位置。
  
  我不知道身为天宫太子的苍音是不是也这样,眼底皆是冷漠寒凉,令人心惊。每每他见着我的时候,再如何眸里也是有轻微笑意的。
  
  下一年清明牡丹节,苍茫天空零落下起了细雨,细雨无声,将整江南个水城笼罩成湿润光滑却朦胧的薄青色。
  
  尽管如此却也阻挡不了当地居民放灯的热情,从下午开始,街景已经布置的满目喧闹,酒楼柱廊间挂着一盏盏描画灯笼,薄薄画纸上盛放的牡丹花儿娇艳地打开花瓣。
  
  雨丝在水面上漾开波纹,模糊了桥上男人倒映着的的英气面容。
  
  男人一身素雅的青灰的衣袍,清明俊秀飘逸出尘,金丝龙纹滚边彰显了价值不菲与其主人的身份。
  
  他独自立在桥上,负手静静望着这片雨里喧闹的景色,望着少女一个个坐在河边打着油纸伞笑闹着折出牡丹灯笼。行人寥寥从他身后走过。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弓着身子的老人,穿着酒红绸缎的显贵袍子,提着小脚步迈上清思桥,他来到年轻男人身边,恭敬行了礼,将手中玄色伞撑开打在男人头顶。
  
  “陛下,这儿湿凉,保重龙体。”老人说话细细的,如同他的身子一般。
  
  男人未答,依旧一动不动,望着放花灯的河岸。
  
  直到傍晚时雨更小了些,有的没的,岸边人渐渐多了,天暗了一盏盏灯火亮起。
  
  男人微微侧过头。
  
  “李公公,把伞收了罢。”
  
  “喳。”
  
  “你先回去。”
  
  “陛下,这……”
  
  “无碍。”
  
  老人领命,颤颤巍巍退了,却只是候到桥下不远处一株高大的桃花树下拢袖等着,除了他,尚有三名身姿挺拔的便衣将士守着,手指搭在剑鞘上,目光一瞬不瞬锁着桥上男子以护周全。
  
  我坐在树上,雨丝穿过我透明的身体,夜里微微绽放的桃花喷吐芳香。
  
  牡丹花灯节。
  
  那一笼笼灯火如同牡丹那重叠花瓣下嫩黄的花蕊,漂浮在寂静流淌的弯弯河流间,夜里雨停,清润闲适的苍墨天空挂着纯白圆月,少女笑闹声以及店铺摊贩的叫卖声一并温暖起来。
  
  料峭春夜里,亭台,楼宇,河流,灯火,人流,黑夜,月光。
  
  他立于石拱桥上望着远远这片景色,身后是银辉寂凉,他望着夜色,我望着他,在这片喧嚣的城镇中的一片苍灰剪影。
  
  小城渐渐随着夜色沉郁安静,花灯漂向远方,这般眺望只剩视线尽头那一抹攒动光晕。
  
  要是我不来呢?
  
  等你。
  
  我一直不来你一直等我?
  
  是。
  
  他在桥上等了一宿,我坐在树上,注视他的肩直到整个小城沉入安眠。
  
  我始终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因为那不可以,命格上书下这次他与昭锦公主此生相遇,就在这里,就在这日。
  
  清晨天空泛起鱼肚白时,男人肩头有了水汽的潮湿,小城仍是空旷的,他垂下眸,约莫过了半晌,轻微一挥袖,转身走下桥。
  
  他要离开了。
  
  我看他微光中藏于黑发下的半片苍白脖颈,他身子本不好,这般一夜必定是冷的。自己望望天色,手指蜷缩起来,轻轻施力从树上慢慢落地,烟粉衣裙从桃花枝桠下流泻而出缥缈似烟。
  
  七百年前他也是喜我穿粉色的衣服,我觉得羞,粉色衣裳是小姑娘穿的,他点点我的鼻子,笑道:“牡丹不就是小姑娘么,牡丹一直都是我的小姑娘。”
  
  我穿成了他最喜爱的样子,七百年前他最宠我的样子,一头青丝披下,手腕玉镯轻响,点了薄薄的妆从后面走向他,女儿家最羞怯欢喜的妆扮,那明明是给自己如意郎君看的。没有易容,每走一步,心都在跳。
  
  “这位公子?”
  
  他刚走下桥,听到了少女疑惑清脆的声音。
  
  我见得清他身子微微一颤。
  
  男子抬起眸,面前的少女一身烟粉的衣裙,雪白的瓜子脸,两颊是少女柔媚娇嫩的红,她歪歪头,眨眨灵动明亮的美眸。
  
  她身后尚有一名鹅黄衣衫的小丫鬟,见着他,脸微微一红,又掩袖细细笑了。
  
  “公子起得这么早,是来买七里铺的桃花糕的吗?这个点儿开门的只有这家了呀。”
  
  少女发髻桃花,笑起来却是胜过花儿千万分的娇艳,也许是稀少与陌生男子讲话,也许是这位公子太过气质卓越,她的面色晕着暖暖绯红。
  
  他身子滞住了。
  
  我站在他们身后怔怔望着他们,停下脚步。
  
  隔着他的肩膀,这一世昭锦公主正对苍音露出羞涩笑容。
  
  美人如画,君子如玉,郎情妾意,这大抵是这年轻的君王第一段流传下来的佳话。十年只是幻象只是确保他们此时一见倾心的铺垫,命格早已书下这一刻他们的初次相遇。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才是他真正应娶的妻子,无论是人间君主还是天宫帝王,她都是他的妻子。
  
  我闭上眼,身子晃了晃,胸口窒着缓不过来,罢了,真的罢了,这才是对的,直了身子转身离开。
  
  少女与公子的美好江南景象在我身后晃动,一点点模糊了。
  
  ***
  
  我没有先回府邸,直接去了奈何桥,在三途河的忘川水岸前抱着腿儿坐了一阵,身上不符身份的衣裙使酆都里的鬼儿们眼睛都直了,我扫了他们一眼,捏了个决把裙子刷成黑色,他们又悻悻各干各的了。
  
  猩红河水寂静,坐着坐着我就把脸埋进臂弯里,眼泪溢出来了。小哭了一阵,着实丢脸,我真没这么瞧不起自己过,简直和红尘中挣扎的痴男怨女没什么区别,七百年白过了,哭完擦擦脸,发簪手镯耳环什么的一把扯下丢进河里,站起来去无常那边领差事。
  
  回到原本日子里做了一阵子勾魂,一次回来后太白星君那边有了消息。
  
  太白星君的幻影透过铜镜映了过来。
  
  “天上事忙,支不开身。”孩童吐出话语。
  
  “星君客气了。”
  
  我捧着桃花藕糕一口口塞进嘴巴,想起某个家伙,都十九岁了大男人了,还傻了吧唧的拿十万两白银的一株黑牡丹碾碎做了饼给我吃。我做了了七百年阴差天天跑阳世还真没见过黑牡丹。
  
  想到这里,嘴角下意识勾出了嘲讽的弧度。
  
  镜子里沉默一阵,他又慢慢道:“你做的很好,他娶了昭锦公主殿下为后。”
  
  “甭客气,记得到时候给我投胎就行,我还真没想到自己还可以转世的。”我又塞了一口桃花藕糕,铜镜里白发男童微微蹙眉欲言又止,“牡丹姑娘。”
  
  “嗯?”
  
  “你可曾恨过?”
  
  “恨?”我眯眼想了想,笑了一声,“恨有什么用,能弄死他么?”
  
  他不再言其他,铜镜中的镜像慢慢模糊如烟儿般弥散。我扫了一眼镜子伸手将反扣在台子上了。
  
  ***
  
  遇见苍音这事儿要从我十五岁说起。
  
  生前我无父无母,青楼的姑娘把我捡了做丫鬟,做到十五岁的时候那个姑娘已经是楼里的头牌了,纨绔子弟撒千金只为买她一笑,对付他们我游刃有余,小姐很放心。
  
  那时正值春日,楼外那两株桃花开得正好落英缤纷,风儿细细一吹粉红的花瓣便牵连着落进楼里了,他来的时候便是踏着那走廊间软红地毯上重叠的花瓣来到我身边,如同踏了一地烟粉雪花。
  
  我守在小姐门前抱着扫帚打盹,醒来的时候擦擦口水,迷迷糊糊看见了眼前的男人。
  
  他很高,一身暗花滚细金边的白衣,这年头为了讨小姐开心我见过穿白衣的骚包多了,真没见过谁穿白衣这般好看的,俊逸如清风,漆黑的眸发像是浸在醇厚的墨里一般泛出了玉一般的光泽。
  
  我那时一见他便想到一句书里的话,谦谦公子,君子如玉。
  
  那气质,和着花瓣香气和身后微漠的天光,啧啧。
  
  他低头望着我,无视掉我下巴上的口水印子,温文地问道:“小姑娘,你家小姐在么?”
  
  我站直了,眨眨眼睛,男人长得再好看也是来勾引女人的,随即斜他一眼,“想找小姐呀?晚上来吧,不过今儿晚是有王爷包了的。”望望窗外,“呦,公子您来的真早,这不是还没开门呢,妈妈就让你进来了?”想必是个有钱的主儿吧。
  
  “让我见见你家小姐好么?”他对我露出一个浅浅微笑,我仿佛看见了一园烂漫桃花同时怒放。
  
  我捏着下巴想了想,“你叫什么名字?”
  
  他定定看着我,然后说:“苍音。”
  
  第十三章
  
  我捏着下巴想了想,“你叫什么名字?”
  
  他定定看着我,然后说:“苍音。”
  
  我噗地一声笑开,“苍蝇?我还蚊子呢!原来就是臭虫子一大只。”
  
  他安安静静看着我笑,眼睛像一池深潭,末了垂下长长的黑色眼睫柔柔道,“让我见见你家小姐可好?”
  
  我自然是没让他见着我家小姐的,他这么好看,我家小姐一定扛不住,因为我也扛不住。
  
  后来他又来了几次,回回找我见小姐,见不到小姐便好脾气地和我说话。最后一次他终于见到了。
  
  那时是夜,花街里笑闹一片灯火通明的喧哗,他从小姐房间里出来时厢房里晕黄烛光铺到了我脚下,照了我水红色的裙衫和半边脸颊,他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我回到看看厢房,半开的门里我看见小姐低泣的娇柔身影,印在墙上如同一支折断的花。
  
  我有些气了,转头对他说:“臭虫子,你欺负我家小姐,我不理你了。”
  
  夜里的喧嚣在他盛着温柔的目光里渐渐模糊褪去了,他伸手摸摸我的脸,然后说,“牡丹,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么?”
  
  我睁大眼睛,他在说什么?
  
  他含笑弯起了好看的眉眼。
  
  “牡丹,我带你回家。”
  
  他找老鸨将我买下来,价格不菲。
  
  “哎呦呦,你看看这丫头,还没长开都这么水灵了,标准的美人胚子不是?”老鸨继续敲诈,“这样没□的货色可是稀罕的。”
  
  苍音拉着我的手站在一边,我听着老鸨的话,脸越来越红。
  
  我委实没想到我的人生就被他改变了,在他的笑意间,我不知道他明不明白那时他这个举动,对我这个在青楼小姑娘来说有怎样的意义。
  
  他花钱买到了一个小姑娘,而我是从青楼得以脱身。
  
  从那之后他便是我的天,他买下我,我便是他的人。
  
  他把我安置在城里外围一处僻静雅致的小院里,青石墙壁翘角屋檐,院子里栽满了桃花木,我喜欢得紧天天将花木好生照顾的,他总在一旁看着我。
  
  我问他,“臭虫子你为什么老看我?”
  
  他笑,“因为牡丹好看,笑起来最好看,”他声音低低的很好听,“我喜欢牡丹。”
  
  我立即笑开了花,心里开了无数朵花,粉红粉红的桃花,“我也喜欢你臭虫子。”
  
  苍音唇边浮出了暖暖的笑意,摸摸我的头,脸俯了下去,“牡丹。”他的唇,那么柔软,那么热,就这么熨上了我的,微微触碰后含住了,摩挲着唇瓣呼唤低哑着我的名字。
  
  桃花的香气淡淡袅袅萦绕鼻尖。
  
  “牡丹,嫁给我可好?”
  
  十七岁时我和他行了房事,夜里漆黑,院落里盛着澄澈的月光,微弱烛光下我在床上无措地缩着身子,青丝摊开如同暗色的黑莲花,他滚烫的身躯覆在我身上,又怕将我压坏了似的用一边手臂撑在床沿,垂着眼睫深深凝视我慢慢红透的脸。
  
  我从未见过他的眼睛如此黑亮,像漆黑夜色里蓦然泛出的星光。唇角噙着一丝笑,那般迷人好看,我顿觉得他离我近了,羞意却满满地漫出了胸口,我小声开口,“把灯灭了好不好?”
  
  他的唇落了下来,身下宽大的手掌拉开我的衣带,我全身僵直了。
  
  “牡丹很美,让我好好看看,”说了一半,顿了顿,又含笑着补充,分外静雅,“我等了很久了。”
  
  他声音低低轻轻,含着分毫的秋瑟落寞,我有些没听懂,刚想开口,他已经慢慢吻住了我的身体,一寸寸**火热,他湿软的舌尖让我失迷战栗,寝衣落下露出光滑雪白的肩头。
  
  苍音握着我的腰将我按向他,缠绵间我已开始咬着唇儿呻吟。
  
  疼痛是必然的,足以让我铭记眼前这个男人。
  
  但那与爱着的人亲密结合的满足和身体上的欢愉,深深渗进了我骨髓。
  
  圆韵烛光朦胧地印在墙壁上,因垂帘床铺的摇摆和我们身体交融律动而闪烁晃动。
  
  末了,我在极致时恍惚听见他的声音,缥缈在身体巅峰战栗的空白里。
  
  “牡丹,你可知天上天下供于我面前,我心里也只能装得下你。”
  
  后来想起来,只冷冷觉得男人享用到了的时候,什么誓言都道得出口的,女人只是附属品,他根本没有必要去认真。
  
  这应算是正式成为他的妻子了。
  
  其实我也知道不可能是妻子,顶多算是养在外面的妾。我是在青楼长大的,他身上的衣裳,他的气质,他带给我的首饰我怎的看不出来。
  
  他不会是一般富家子弟。
  
  他那般的男子,定是有无数女子倾慕的,他身旁也定是红颜无数,他待我好,极端地宠我,说些亲密火热的情话,这些事也许他已经对很多女子做过了。他把我养在院子里,也只是时时来看看偶尔生活上一段日子罢了。
  
  我都懂得,我相信他也知道我懂得,我只是在心里假装我是他的妻子,独一无二的小妻子。
  
  十八岁那年我怀孕了,他知道后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抱着我,坐在房间茶几旁,将我放在膝盖上搂在怀里,小木桌上搁着我刚泡好的一杯热茶,烟幕悠悠。
  
  他抱了很久,我在他怀里心一点点变凉。
  
  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末了他问我,一如既往温柔的口吻,“牡丹想要这个孩子么?”
  
  我咬咬牙,对他露出笑容,他说过最喜欢我笑了,所以我不管多难受一定要笑给他看,“臭虫子,我怕痛,我不想生孩子好不好?”
  
  他一怔,眼里像是被针扎一样。
  
  难道他很意外么?还是痛到了?
  
  我忍着心里的痛和发酸的眼眶撒娇道:“臭虫子,可不可以不要?”
  
  他这时才回过神,提了提嘴角,算是有了笑的影子了,“好。”
  
  从那之后他极少来了,我明白的。
  
  小院子里有下人打点我过得也轻松,除了日夜盼他来看我一眼便只是照看院子里的桃花,看它们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模样我很开心。
  
  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原先还是会住上几天,如今只是来看看我就走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怀孕了。
  
  上次堕胎后我的身子大不如前,大夫说我是大不能再荒唐了,把孩子生下来为紧。
  
  苍音没有再多说什么,带回家照顾我一段时间,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知道我喜欢吃五十里外村子里阿婆卖的桃花藕糕和千里客栈里的鹌鹑焖肉,每日驾马买了新鲜热乎的回来,我都不知道他如何会那么快。
  
  他陪我的时候会抱着我的腰,脸贴在我小腹上轻轻蹭着,那样的亲昵使我脸红。
  
  “这才刚一点儿呢,哪里听得到。”
  
  他抬眼弯弯地笑,“听得见。”
  
  “……”
  
  他用手指轻轻戳了戳我肚子,眨眨眼睛,“他唤我爹爹呢。”
  
  我甜甜笑起来,苍音见了笑意更深,可那种笑容,日后我想起来,根本未达到眼底。
  
  那时候我很快乐,直到在某一天他消失得无隐无踪再也没有回来。
  
  不只是他,院子里的佣人也卷铺盖消失了。
  
  那时我突然可笑地想起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谁,他的身份是什么,有谁认识他,他在我世界里就是一阵单薄风,离开后一点痕迹也寻不着。
  
  这算是对我厌倦了么,毕竟孩子是个麻烦,况且我身份也不是可以摆在台面上的。
  
  我找不到他,挺着大肚子在桃花小院子里自己艰难照顾自己,院子越来越破落我也无力去管。
  
  直至后来太白星君的出现,仙气冉冉眉目缥缈,他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我隆起的腹部,又将悠悠目光落到我脸上。
  
  我被震住,第一次见到神仙,无措张惶地想跪下。
  
  “姑娘身子不便,不必如此。”
  
  “在下太白星君,司天下财权。”他拢袖行了一礼,声音稚嫩而清明。
  
  之后我的梦就醒了,人生如梦,恍惚幻灭的错觉。
  
  “他是最尊贵的上神,年寿千万岁,怎可能对一介尘埃般的凡人女子动半点真心?”
  
  我眼睛睁得大大的,焦距明明是钉在太白星君脸上的,可我就是看不清任何东西。
  
  第二年春天来的时候我找着附近的产婆生下了他的孩子,是个男孩,我原以为自己支撑不过冬天的。
  
  他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哭,可抱着孩子时我泣不成声。
  
  我那时想,他不要我了没有关系,我还有孩子,孩子可以陪我。
  
  我给孩子取名苍离,我以为自己一生就这样算是定下来了。
  
  那年春天我二十一岁,桃李之年,一行强盗来到桃花小院子里,我抱着孩子缩到墙角,他们见着我的脸时呆了一呆,窗外桃花开得正好。
  
  敢情这娘们儿是个桃花精,我听见其中一人啐了一口道。
  
  他们上来抢我的孩子,撕我的衣服,我眼里只看得到苍离,挣扎尖叫中我被蛮力推倒撞上了桌脚,后脑猛磕到地上,桌子上给苍离缝衣服的那把细长剪子朝我的胸口扎了下来。
  
  第十四章
  
  醒来后我便是地府的鬼了。
  
  来接我的是个一身黑袍的无常,只有腰间缀了一块碧云龙纹白玉,高大的个子,戴的帽子也是瘦高的,脸是黑的不知涂了什么,提着一把刀鞘漆黑细长的斩魄刀走过来,如同戏子里的打扮。
  
  黑无常毫无波澜地说我身上气息非凡,直接把我报到了阎王殿上。
  
  阎王是个一把长胡子的瘦老头子不知在地府里霉了几千年,与我的预想相差甚远。见了我立刻眉开眼笑的便把我收成了养女。
  
  我被吓着了,阎王摸摸胡子道:“姑娘身上灵气太盛百年难得一见,若是这般就投了胎大可能入了魔道的,老夫这也是为天下着想,姑娘暂且就在这儿住一住吧。”
  
  我真心不知那灵气旺和入魔道有劳什子关系,况且,神话中不都说灵气旺是件好事儿么。
  
  我盯着他半晌,阎王爷咳了两声,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你在人间时,有没有遇见什么贵人?”
  
  我想了想,苍音可以被称为是贵人吗?未答话他便接着道:“你身上可有菱形兰花印记?”
  
  我摇摇头,阎王爷对那黑无常做了一个眼神。
  
  黑无常飘到我面前抓住我,细长的手指撩开了我耳后的发看过去。
  
  耳朵是我敏感地方,我浑身一激灵想往后退,敢情这**的人也没来的正经。
  
  黑无常面无表情放开我又在殿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冷声道:“回王爷,的确是有兰花印记。”
  
  我愣住了,摸摸自己的耳后,这是什么世道,我自己身上的事儿一个个比我还清楚。
  
  兰花印记,我怎么不知道?
  
  阎王听了松口气,朝我招招手,“那就无事了,我说了收你为养女,你别在那儿跪着了过来陪我嗑瓜子,风声传出去还以为我家暴,伤不起。”
  
  这现实来得真真惊悚。
  
  我在酆都找我的孩子,黑无常,也就是后日与我相熟的小黑招招手,见怪不怪带我去了奈何桥边,那一条流而西南的忘川长河,猩红的河水无波无纹仿佛一面涂满鲜血的镜子,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掉到里面了。”
  
  我在河边跪了三天,然后披头散发回到了阎王十殿。
  
  再后来我想投胎转世,阎王爷摸胡须摇摇头,“牡丹你生前乃凡人女子沾染至纯神气,若是再酆都为职必有好作为,若投胎则会伤了你的魂魄,这般后世若不是入魔道则便是草木畜生道,牡丹,爹爹是替你着想。”
  
  我没说话,只是觉得那个男人真是让我生死不能。
  
  末了阎王叹息道:“罢了,你看爹爹令孟婆给你送一碗孟婆汤如何?”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拒了,如果忘了他,也会忘掉我们的孩子,我不想忘记小离儿。
  
  现在想起来,我与他的交集乏善可陈,生前那点破事儿都是我自作多情,想着想着胸口就梗着一口浊气喘不过来,越来越难受,索性推门出去了,哪知刚一推门就卡到了东西,有什么挡在了门外,我伸出头看去不禁一愣,竟是一光头白衣和尚倒在我门前,只不过白衣大半鲜红,再瞅瞅,这不是和小黑一起执行任务的白无常么?
  
  ***
  
  **出了大事儿。
  
  我刚从大夫那里出来火速朝地狱结界入口赶去。其它黑白无常紧随其后。
  
  我怎么也没想到小黑在地狱里真能出了事儿。从狱卒和小白口里拿得的情报要我心里发寒。
  
  起因是地狱里的枉死城,无常们私下叫冤鬼城。
  
  鬼有很多种,能拿出来闹点事儿的大抵两种,作恶死掉的,冤怨死的,前者先不说因为阿鼻还在暖哄哄地烧着,地藏王下的封印比较扎实除了小黑一去七年的那次如今相安无事。虽就地狱有十八层,不过我们当阴差无常的统一把恶鬼和冤鬼分在两个封印空间管理,冤死的鬼一般不会受业火烧灼除非是死后作害良多,比如长舌女,被抛弃怨恨自杀化为厉鬼,收服后受了地狱厉刑三百年如今在酆都好好过着了,那些只是吓吓人未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的鬼统统锁在枉死城里受经文封印的佛法超度,想通了的怨气散了便可转世。
  
  但是无论如何枉死城都是个潜在危害颇大的地方,万一封印破了冤鬼放出来了天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事,冤死的怨死的常常对世间怀抱憎恨,精神力是鬼的力量来源,这种鬼的杀伤力不比恶鬼差。
  
  现在问题在于,那封印破了了个口,冤鬼门开,还是从内开的,枉死城长时间地府都没怎么打理如今只是个收容地,小黑小白一进去便发现里面的怨鬼怨气惊人,力量疯狂滋长,更有甚者已经化为恶鬼,这要是一出去震碎地狱大封印不成问题。
  
  我听了很是吃惊,因为小黑护着小白出去自己堵在封印口,小白逃出来时浑身是血,难以想象枉死城里是如何模样,如今小黑孤身面对整个城的怨魂,我整个心拔凉拔凉的。
  
  临行前爹爹拽着我一脸苦相:“牡丹这事儿你一定要办好呀惊动了天庭爹爹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我扫了他一眼,这事儿这么大估计天庭早知道了,都是阎王疏于管理来着,抽开手道:“小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爹爹您的脑袋一样保不住。”
  
  阎王赶紧抱住脑袋,哀怨看着我。
  
  地狱结界口时已经有不少鬼魂飘了出来,嘶嚎声环绕在阴沉血色的天空,结界原本纯白的光芒和已经鲜红,地面微微震动仿佛有无数人在下面捶打哭泣,可以想象地下关押的鬼魂多么迫不及待想出来。
  
  我让其他无常把它们一个个解决掉,来的时候在酆都里抓了住在这儿的道士和和尚的魂魄叫他们帮忙,稍后阎罗十间殿其它大人应该会驾到,我将事态稳定下来就好。
  
  思虑到这儿时一只白骨骷髅手破土而出抓住我的脚踝,我一刀剁下去,提起灯笼在结界口捻指发动咒语,震出一圈光波,灯笼花瓣盛放凋零,随着我急促道出咒语灯笼内火焰极盛燃烧终了将整只灯笼烧成一个火球,火星四落,轻轻落地便瞬间游龙般嗤啦啦爬满土地,在整片地狱结界织成广褒的网,一时间哀嚎四起,被烧焦的怨魂维持着刚爬出地面的姿势化为黑土。
  
  火焰突兀炸裂,光芒一闪,眨眼望去已是遍地火红烂漫牡丹花海结界,由藤蔓花枝相互缠绕链接,美好而艳丽的花泽张开巨大的花盘铺满大地镇住封印,喷涂袅袅辟邪雾气。
  
  不愧是合大地狱里最恶毒的牡丹鬼花,那血池里盛放的绝美姿态曾深深印在我脑海里。
  
  我手中只剩朱楠木灯柄,轻轻一挥化为斩魂长剑,这般起码可以保证怨魂不再飞出来,能维持多久只能看我道行造化了。
  
  我吐出一口气,施完强力法术身子有些虚,稳了稳身形提着长剑跳进了地狱入口。
  
  枉死城早已不是百年前我看到的模样。
  
  我踏着叠叠尸骨走进大十丈来高的青铜兽首大门,里面浓郁胶着的怨气连我都难以顺畅呼吸。
  
  枉死城两扇门,一扇只进不出,一扇只出不进,这只进不出的大门结界屏障前尚有许多怨魂停留漂浮指望着这扇门封印也能破掉,我抬眼望去,大都是些小鬼,估计挤不出那城另一边的出口飘到这儿来巴望一下子,一瞧我黑衣装束和不再压制的灵压各个噤若寒蝉。
  
  再往里面走一些穿过阡陌巷道,最远处天面血光摇曳,时不时苍白火焰爆炸流泻,那是小黑的力量,我揣着剑一路飞奔过去,未走几步便吸引了了众多怨气浓重冤魂聚集,寒气直逼而下。
  
  若是能吃掉一个阴差,可是上百年的好修为,我看得清他们发白的眼珠和惨白的嘴角里的笑意贪婪,这些鬼儿们维持的死时的模样大多不大美观。
  
  我拔剑瞬步一路杀了过去,剑锋凛凛夺目光芒,出鞘气势恢弘,身过之处皆为残骸。自诩是个善良的好姑娘,素来不愿杀鬼,破了他们的魂魄轻则投胎造劫重则灰飞烟灭,小黑每次抓鬼时我都要他不要动刀子,他太狠,刀起刀落什么都没了。
  
  收化他们太耗时间精力,现在我没这个时间精力,小黑有危险,我根本不想管其它魂魄的破事儿。
  
  枉死城出口处是一大片血池,我望去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同样十丈高的青铜兽首大门,道道封条残破不堪,依稀可见开了一条缝,外面的光线透进来,那成群的怨魂哭嚎着发了疯朝缝里挤。杀到后面斩魂剑已经被上面的怨气浸得冰凉,手指有些麻,快望见血池时那冤鬼身躯膨胀得跟肉涤虫似的,一转头面目狰狞獠牙尖尖,有响当当的恶鬼模样,有全身插满了刀脖子被砍一半血肉模糊地吊着,比较多一点是由冤魂进化为恶鬼,七窍流血,一只只暗青鳞片爬上他们的脸。
  
  自由,很美好的**。
  
  我拈了法力,光束如长虹破日直贯而去,瞬步出剑。
  
  第十五章
  
  我拈了法力,光束如长虹破日直贯而去,瞬步出剑。
  
  刚削掉一个脑袋,身后气息骤变,我条件反射去挡,哪知这大掌足足可以捏住三个无常,一下子被拍飞,脑袋一嗡天旋地转地黑了。混混沌沌掉进了水中,满是腥味的液体淹没了我的口鼻,原本已经疲惫身子沉重起来。
  
  原来是被拍进了血池里。
  
  天晓得为何我每次都会被拍,牡丹灯笼拿去镇了结界自己就没用了么。
  
  血池里食魂的小鬼多,一个个瘦骨如柴下半身只剩一条白色细带似的尾烟,我一掉进去密密麻麻聚上来。灵压震飞一圈牟足了劲儿血淋淋爬起,阴气怨气凝结成的乌黑尖锥照着我脑门儿啪嗒啪嗒刺下去,乍一看百来只多,滚身闪过又用剑迅速格挡,深吸一口气掠身而上,蓄力笔直一劈,将一只骨头肉块都冒出来的鬼从头顶切为两半。
  
  残魂四散如起尘之灰。
  
  更多的怨魂涌上来,甚至在那儿挤出口的都回过头,一瞅我是个阴差,撒着泼儿飘过来。
  
  ……阴差就这么招鬼恨么,我揉揉额头,捻指发力,气息如刃,四面呼啸破空,劈开一大圈真空地带,鬼魂殆尽的嘶嚎不绝于耳,视线因濛濛魂烟而模糊。
  
  身上漆黑的衣裙疯狂翻飞,袖口抖动。
  
  很好,剩下的动作鬼魂迟疑了。
  
  我嘴角勾出一丝笑,乖孩子。
  
  方才灵压震出,城里会有更多的随着我的气息追来,就算出不去吃掉一个阴差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抬头望一眼天空,阴森森黑云压迫,时不时闷雷闪电,原先的浩动却是平息了。看来阎王十殿那些前辈应该赶到了。再望向远处的大门,似乎那条门缝比原先更大了。
  
  我正思虑着是智取还是强行突破时,感知到了另外一个饱含力量的气息正迅速靠近,侧身一闪足尖点地越到五丈开外,一抬首,便见纯净白光如瀚海一方涌来,潮水澎湃淹没了他们。
  
  好霸气的法术,就不知对不对付得了地狱里的厉鬼了。
  
  “这里!”
  
  我闻声望去,一名青丝白衣的女子高空飘来缓缓落到我面前,一手持剑,发丝冉冉,衣袂飘飘,香气袅袅,干净纯冽。
  
  她秀气眉目间全是焦急,一把抓住我,我顿时感到彻骨寒意。
  
  阴气好重的魂,是快散了的么。
  
  “请跟我走!”
  
  她水袖一挥,水似的白光波漾眨眼间将我们包围。
  
  白光退潮般消失,眼前的景象不禁令我一怔,竟已转移到青铜大门前,那门缝竟在我身后,十指之宽,而另一面,面对着整座混乱的枉死城由一条宽而深的血河隔开,许多冤鬼在血河前踟蹰不前,而我原先在远处望见的鬼儿们朝门缝里挤只不过是他们全部熙熙攘攘地挤在结界屏障前,不断撞击发力企图破坏结界。
  
  是的,结界。
  
  感知得到,以血池为界限往上伸展的光之屏障,隔开了整座大门。
  
  枉死城虽然称“城”却地域无限,有多少冤鬼怨魂住进,便可拓展延伸多少领地永远不满,如此大范围的法力,同时能承受整个万年封锁的枉死城的攻击,我朝屏障封口瞧去,没有镇压法宝也未有物引符咒,是匆忙之中设下的结界。
  
  谁设的?是这个女人么?
  
  我心中不禁一寒,这种能力,地藏王菩萨也不为过。
  
  “小女子怀月,是住在这儿的鬼,方才失礼了,请花儿爷多多包涵。”
  
  白衣女子估摸双十出头,细鼻润眉,薄唇莹润,端庄姣好的容颜,对我行了礼。
  
  我转过头,眯眼瞧了瞧她,她认识我?
  
  “你是鬼?这在这儿的鬼?”这般面目可人的女子。
  
  “是。”
  
  “我倒觉得你是仙。”小黑未找到,我也无从分辨对方是敌是友。
  
  名为怀月的女子纤细的身子微微一滞,便行礼道:“不愧是酆都花儿爷,小女子生前的确修炼成小仙。”
  
  “那你为什么会住在这儿?”
  
  “说来话长,此等小事不足为齿,”她话锋一转,柔软的声音压低了,“请花儿爷助我封印大门。”
  
  “什么?”
  
  “怀月不曾狂言,封印时必须打开结界,请花儿爷带顾大人出去。”
  
  小黑?我心里一跳,一把抓住她,“小黑,啊不,顾殇在哪里?”
  
  怀月皓腕柔白纤细,她微微睁大了眼,眨了眨,我紧张得不得了,“他怎样了?”
  
  “花儿爷请随我来。”
  
  小黑就靠在青铜大门一角,脸上身上全是血。
  
  我上下将他检查一番,重伤,但可以调理,况且有用灵力治疗过的痕迹,应该是怀月做的,但内息紊乱,想必是力量使用过度。
  
  我抬眼瞅瞅,突然发现一件事。
  
  小黑的脸上那层黑东西似乎融进血里了,面庞上红的黑的十分粘稠很不均匀,我抬手抹掉一块泥,看见他那块黑泥下的的苍白皮肤,不由得一愣。
  
  难道不应该叫小黑应该是小白?
  
  他为什么,要涂黑的上去呢,这黑东西清水洗不掉,难道血可以洗掉?
  
  我心跳则不知为何有些快,注视着他合着眼睑的脸,隐约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想把他的脸抹干净,此时怀月的声音泠泠传过来。
  
  “花儿爷,时候不早,请助怀月一臂之力。”
  
  她背对着我站在血池边缘,望着不断用念力和怨气攻击屏障的鬼群,这本已是地狱里的修罗场,她微转过脸,“催动封印尚还需一段时间,顾大人的结界之前已经支撑了很长时间,恐怕……”
  
  我一怔,“小黑他下的结界?”
  
  “是,”说到这儿她露出一个清丽的微笑,“我本以为顾大人会干脆灭掉整个枉死城……他可以的,”说着目光深深落到我脸上,轻轻叹息着,“自从那时候起,他真的变了……”
  
  怀月的脸上又出现了我熟悉的表情,怜悯。
  
  我皱起眉有些不快,手上没停用法术治疗小黑的身体,他的肺被自己断掉的肋骨戳穿了,我自个儿瞧着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他说,如果他杀掉鬼魂,无论好的坏的,你都会生气的。”
  
  结界外地狱里飘来阴魂嘶吼哭嚎,她淡淡笑道,“所以他一直在防,送了白无常出去还救了我,昏迷前他说你一定会冒冒失失冲进来,所以请我务必帮你。”
  
  我咬了咬牙,小黑,你这次要是真出事儿了我还不得殉葬陪你。嘴上转移话题,“你说你可以封印?”
  
  “没错,请到时候守护好顾大人。”
  
  这儿还真巧了,遇到高人了。
  
  “其实你可以等上面的人过来,你知不知道凭你的力量,强行封印只会让你……”
  
  “没有时间了,”她摇摇头,望了一眼天际,“天空没有打雷了,是花儿爷镇住的吧,要不然早裂开了。”
  
  我没说话,盯着她,仔仔细细打量着,这女人,或者是女仙,到底是谁?
  
  “我知道我会怎样,可是我已经很满足了,毕竟……”她朝我恍惚地笑笑,声音清清脆脆,“枉死城封印的解开,是因为我。”
  
  “我夫君来看我了,我打开封印让他离开这里。”
  
  我给小黑输了一些气,眼睛锁在怀月平静的脸上,她却只是淡淡微笑着,温柔朦胧如同淌了一地的白莲花花瓣,眸子像是望着我又像是望着过去。
  
  “我修炼成仙了才遇上了心爱的男人,没来得及列上仙班便嫁给他了,他是个普通的男人,上山打猎,不会说情话却照顾我,他待我那么好。他的舅舅却被妖魔迷了心性,想杀了我的夫君占有我。所以,我把他杀了。”她停了一下,低下头,“我把他全家杀了。”
  
  我望着这个白衣如雪的女子,天规如此,仙神可左右凡人命途却不可弑人,听阎王爹爹说苍音在天上大开杀戒弑千神了入魔障遭天谴,如今我都不知他为何会那般。
  
  他现在在人间都不知与昭锦公主有几个皇子公主了,我闭上眼。
  
  “我不是故意的,但还是杀了他们,最后我就住在这儿了。至始至终我都没有告诉夫君我的身份……但是你知道么,他来看我了。”她眼眸中缓缓升起了一抹亮丽光彩,唇角已是满足的弧度,又有些心疼地喃喃:“我走后几年不到,他就来阴间了,说他是跌下山死了,可他是那么好的猎人,怎么可能会跌下山……他是为了见到我啊,甚至他进了枉死城,就是为了与我相遇。”
  
  怀月双手捂住胸口,“可是枉死城这种地方,不能投胎转世,我怎么舍得要他受苦,我怎么舍得……这里只进不出,我只能强行破开封印要他离开。”
  
  她的身子有些透明,虚晃了一下,我见得出她的魂魄因为打开封印而所剩无几。
  
  她摇摇头,“我这魂魄投胎了也不能转世为人,不如将它作为基石镇住这座城,因由我起,果由我收,这般才不愧。”
  
  我沉思半晌道:“你骗了他吧。”
  
  她怔忪地看了看我,惨白笑了,“是呀,我说我会随他一起投胎,随后就到,否则他怎的愿意走?”
  
  '
  
  第十六章
  
  我沉思一番,只觉得事态诡异,枉死城封印万年不破,怎可能由一介小仙解除,这让地府里那些大人们面子往哪搁。
  
  怀月一直注视我,突然行了行礼,伸手从脑后发髻中,金光一闪,一只纯金簪子躺在她手中。
  
  她递给我,一靠近我又闻到了初见她的那抹馨暖花香。只见那细细簪子簪头雕刻着几簇金枝桃花,花瓣似由上等石榴石打磨镶嵌泛着璀璨光泽,缀下的金链流苏流动光泽乍一看颇有阳世皇族女眷心爱之物的味道。
  
  “我便是拿这个破开封印,千年前我的姐姐送我的,如今送给你,关于我夫君,只求你不要追究。”
  
  这算是贿赂?我看了看她,收下了,这东西定是不俗,哪天我闯祸了可以交待这东西上去来抵罪。收到好物事心情不错,站起来,理理衣裳,“开始吧,我会在你完成封印前不让那些家伙靠近你半步。”
  
  怀月施术时我着实吃惊,她以自己魂魄作为代价封印,小黑布下的屏障消融破裂,阴魂张开嘴尖利哭泣朝我们铺天盖地涌来,我一手抱着小黑半蹲,斩魂剑凌空挽出千层剑花漾出剑气光波将其震飞,随后握住剑柄朝地下一插,道道大地裂口势如破竹噼噼啪啪蜿蜒呼啸至远方。硬是将阴魂军团卸下了五成。
  
  只不过那五成极快由新的怨魂补上。
  
  耳边怀月低呼:“好生厉害,顾大人说的果然未错,酆都花儿爷的功夫是顶有名的。”
  
  我没时间回答她,发力时的后劲震颤得我牙齿都合不拢,这次我是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枉死城狂风大作,我都看不清有多少怨魂在我的剑气下灰飞烟灭。
  
  如果可以,回去后我一定请阎罗殿里的来为他们诵经。
  
  笼罩在白光之中的女子身子渐渐透明,她轻轻笑道,“只不过花儿爷,这是屏蔽外界的枉死城,若是再外头万万莫使出这般力量,可是会被天兵追查的……你可知你法力中逸散的神气?”
  
  “知道,不凑巧,正是因为我生前跟神仙有点过节,沾上的。”
  
  她沉思半晌,我侧脸望去,她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捉摸不透似怜悯似叹息的神色。
  
  “你身体里的神气那是……”她喃喃回眸闭上眼,唇色苍白,“原来三千世界六道轮回,终究敌不过一个‘情’字,只可惜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那般为你……”
  
  耳边风声太大,我莫名,正欲好好问清,怀月周身突然光芒大作。
  
  女子结印的双手渐渐放下,她整个身体贴在大门上仿佛在拥抱思念已久的情郎那般温柔虔诚,她白玉般的脸颊贴在冰凉的青铜大门间,乌黑发丝雪白衣裙疯狂抖动翻飞。
  
  我看见她身下蔓延出了白光织出的阵法,一路攀爬蔓延布满了整座大门。
  
  她拥抱着封印裂口,洁白的身躯逐渐融化如同一汪雪水融进门缝间,咒符与青铜门面上显现。
  
  而门另一边便是黄泉路,通往奈何桥的地方。
  
  她的夫君在那里,过了奈何,喝了汤忘了她,投胎转世轮回不息。
  
  我想,她这个时候是不是在思念着她的夫君呢?
  
  青铜大门缓缓打开,身后鬼群更加疯狂,我一个剑气劈过去背起小黑往出口瞬步而去。
  
  视线开阔,穿过门是一条阴暗荒凉的羊肠小道曲曲折折,通往黄泉路,走到查到拐个弯儿通过结界便可进了酆都,空气不再血腥胶着,我喘了一口气,青铜大门闭合的声音隆隆沉重,阴魂的嘶叫在我身后渐渐消失,最后一刻,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我没跑几步身子一软跌在了不远处。
  
  这桩事儿总算是了解了。十指指尖因捻力过多而湛湛麻痹。
  
  正思虑为何酆都府的怎还不下来支援时,身后蓦的一阵巨响,从里面捶在青铜门上,回音震得四周树叶簌簌抖动。我一惊回首,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巨响,我见了那一掌来厚的青铜大门因一股冲击力而凸出了一个个小山包,不由得眯起眸子。
  
  封印不够么,是因为怀月残魂的关系?
  
  哗——
  
  门被撞开又因封印之力强行合上,霎那间金光乱闪,如此往复,门缝间流窜出狂随怒卷的大风,天地愈加昏暗。
  
  我揉揉眉心,抽了剑啐了内息不调涌上喉口的一口血,我只是个勾魂的阴差而已,怎的日日遇上离奇事儿,想着便以剑尖浮空画阵正欲攻上……
  
  啪嚓。
  
  脚踩断枝桠的声音,我瞬息回首朝身后直刺过去,又在下一刻抽力停住。
  
  我面前的,是一个普通男子魂魄。
  
  身形健壮,布衣头巾,阳世里寻常劳动男子装束。模样也十分普通。
  
  他完全没有看已指在他脖子前的长剑,目光飘到我身后骚动的大门上。
  
  “月儿在里面对吗?”
  
  我微微一怔,收了剑。
  
  “她果然又做傻事了啊。”
  
  男子轻轻叹息步到门前,恶灵阴气滚滚浑然不觉。我垂下眸,这名男子应该便是怀月的夫君了吧,“你为何仍在此,她以为你已经投胎了。”
  
  男子背对着我,粗糙手掌慢慢摸上青铜大门,金光封印花纹一时间布满整间门扉。
  
  “请用我的魂魄来填补罢。”
  
  他转身道,目光落向我身后。
  
  我侧首,浑身是血的黑衣男子立于眼前,腰间一块白龙纹玉佩。
  
  “小黑?”醒了么。
  
  我盯着他的脸,仍是见不清他的容貌。
  
  小黑慢慢走到男子面前,男人温温一笑,“应该足够了吧。”
  
  “是。”小黑颔首,声音清淡,“你们本是夫妻,她已办到九成,阴阳封印本就甚好。”
  
  “等一下,”我回过神来上前,“你可知道这其中含义?”
  
  人间痴嗔贪恋皆收于**,强力封印常常需要施术者的生命,亦或是拿上等魂魄作为基石运作。
  
  镇住封印的魂魄,没有意识形态,不可投胎永不超生,与灰飞烟灭未有差别。
  
  男人看了我一眼,摇首笑道:“月儿不在了,我轮回转世又有何用,我答应过她生生世世相守在一起,她在哪,我便在哪。”
  
  说着转身向小黑,“劳烦大人了。”
  
  小黑将男子的魂魄注入封印时,枉死城的出口彻底安静了,一圈一圈白色阵法悬空于门扉前,交错攒动,光晕朦胧。
  
  我站在黄泉路交叉口那儿还可以望见纯净的白光,冒出在树林枝桠上方,低头踢着碎石子等了一会儿小黑就过来了。
  
  我与他并肩走到回到酆都的结界口,走之前我又望了一阵远方密林包围的枉死城大门,低声唤了句:“小黑。”
  
  “嗯?”
  
  “其实我挺羡慕他们的,我是说……怀月和她的夫君。”
  
  “嗯。”
  
  “真的,挺羡慕的。”
  
  他于斜上方微微低了下颌,伸出沾满干涸血渍的手指摸摸我的脸,“我知道。”
  
  ***
  
  等到回到酆都了我才知道为什么阎王爷没搬救兵来帮我丢下我和小黑在枉死城里半死不活。
  
  “牡丹!这不能怪爹爹,爹爹这是相信你呀牡丹!爹爹相信你一定能把枉死城事情处理好的对不对?……啊牡丹兵器什么的最危险了不要□呀~!”
  
  “爹爹,把你女儿丢到那种地方不理不睬你活该掉脑袋。”
  
  我冷冷道,眼角都不抖一下。
  
  小黑因伤抬下去治疗了,我起码也算是个七八百年老岁数的姑奶奶,这般折腾伤筋动骨差点就被冤鬼给吃了,阎王竟然都不派兵搭下手,这令我着实不满。
  
  大殿之上阎王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扯着我的衣角,我噌地将剑微微出鞘,一道白光闪得阎王肩膀一抖,哭得更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手指着殿外繁忙进出的人群委屈道:“这完全是太子爷害的呀酆都人手完全不够!牡丹,人间闹了血灾地府游魂泛滥我们根本忙不过来啊。”
  
  的确忙不过来。
  
  一回酆都便发觉了。
  
  我悠悠望了一眼殿外,**向来诡谲阴森,没见几次这般热闹过。
  
  雪原中那名西域女子说对了。
  
  南苏国将军之子必定会给这整片土地带来浩劫和灾祸,苍音登基之后,将南苏国周边是多个小国家进行了清剿和统一,与此同时清洗朝政,狠厉手段令文武百官咋舌。几年来密集的战争以惊人的速度扩充了国土,在此过程中,尸骨无数。
  
  酆都最怕人间战争,打起来地府床位根本不够用,孟婆熬汤都得找鬼搭手,过奈何桥的生魂排成了长队,大多身着兵甲缺胳膊少腿这捅刀那少肉,眼睁睁见着蒙得慌。
  
  我趁着这个忙碌的当儿窝在自个儿房里打坐修身养性地疗伤。最近耳朵根隐隐作痛,也不知怎么地,对着铜镜照照也瞧不出任何。
  
  近几日我睡得沉,一觉醒来转头睁眼便发现黑衣男子坐在厢房茶几旁,修长指间把着一盏青釉叶纹碗茶。
  
  “小黑?”
  
  我揉了揉眼,披了外衣,“伤好了?”
  
  “嗯。”声音隔了什么传出来,我微微惊异瞧见他脸上戴了一张黑色雕文面具,遮住了他大半边脸,微微露出苍白下巴。
  
  这般一看,颇有江湖**护法的清冷味道了。
  
  这男人,原来真的应叫做小白。
  
  脸上那黑颜料掉了就换了戴面具么?我几百年看习惯了他的样子,一下有些不适应。
  
  “小黑,你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般藏着掖着。”我笑笑下床,“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
  
  第十七章
  
  “小黑,你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般藏着掖着。”我笑笑下床,“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
  
  “伤。”
  
  就只是伤么。
  
  “伤?伤痕怕什么,男人有伤痕才有味道才有女人迷恋,懂不?”
  
  小黑默默注视我半晌,才简短道,语气不曾有波澜,“不是脸上的伤。”
  
  “哎?”
  
  “此先不提,牡丹,阎罗大人召你过去。”
  
  虽说是以爹爹的名义找我,阴间十大鬼王却一并出场,大殿两边一坐气势恢宏,我在外静静候着,待鬼王离开受了传召行礼便进去了。
  
  他们从我身侧经过时,目光有意无意落到我身上。
  
  大殿除了爹爹尚有一名清瘦少年立于一旁,十四五岁的光景,看似个青衣书生斯斯文文,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眼珠子却是乱瞟颇为好奇地打量我与大殿。爹爹将今日差事嘱咐一番后望向青衣书生,后者赶紧收了目光恭恭敬敬做乖巧状。
  
  “牡丹,这是钟馗,府上新来的文吏,日后跟着你,做事上有什么都可以帮着点儿,如今人间战争频繁人手不够,你有什么尽可吩咐他。”
  
  那书生立即朝我拜了礼,目光偷偷往上瞟,亮晶晶。
  
  我挑挑眉,素来喜只身来往,除了小黑也不曾愿与谁搭档,正欲拒绝,转念一想刚开完十殿鬼王大会,又点点头,“知道了,请爹爹放心。”
  
  一出门他就凑上来,眨巴眸子,笑嘻嘻地斯文模样全部破裂,“牡丹姐~”
  
  我浑身恶寒,一路与官府回廊上走不理他。
  
  “牡丹姐,牡丹姐,听说那帝君太子是你生前夫君,这是真的吗?”
  
  少年眼中精光四射,不知从那儿抄来一本小册子,提起羊毫笔做疾书状。
  
  我呛了一下,冷眼横过去,“不想掉脑袋就别乱说,天上神仙都听着呢。”
  
  人间闹血灾,我勾魂也是忙得紧。人间眼之所见皆是自己同僚,提着生魂来来往往。我勾了一灯笼魂魄歇息,钟馗坐在一旁大石上点数笔记。人间风慢慢吹,淡淡血腥气息弥散。
  
  听说最近厉鬼怨魂也是频频高发,苍音这回可好,将人间搅成这个样子。我托腮眯眼瞧这少年,眉清目秀颇为端庄一小子,若是换件鲜丽的衣裳活生生似个美丽姑娘。我收一个战争中被马踏死的女孩儿魂魄时他一脸哀怨,跟阎罗王每次想把棘手差事推给我做时是一个表情:“好姐姐,这小女孩好可怜哦,咱们不收她魂魄成吗?”
  
  “她都扁了,没救了。”
  
  “……”
  
  “好姐姐,这对小情人能不拆散成吗,让这个男人活着成吗?你看他们依依惜别的,人家都要抹泪了……”说完便掩袖挥泪状。
  
  “这男人暗地想里把这女的已经卖给了地主抵账,他死了这女孩可以自由。”
  
  “……”
  
  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十殿鬼王开会,巧合么。
  
  “牡丹姐,听说那西街拐角第二铺的饿死鬼生前是个王爷,好美色去**跟那儿一个□儿的姑娘好上了,哪知这姑娘是**子弟,让那王爷感染上梅毒绑起来丢到仓库里活活饿死自己卷走王府所有家产奉上给**头目,当然,那姑娘最后被那男人骗了身心抛弃,上吊了。”
  
  “北院的大宅子牡丹姐知道吧?那儿住着只画皮,披人皮食人心,当年还不是为了美貌杀掉全镇少女剥皮饮血,那来收她的和尚都被她美貌迷了心智,啧啧,女人真可怕。最后还是酆都顾大人去了一趟解决此事,据说那画皮迟迟不肯投胎就为了那顾大人。”
  
  “集市那儿有个卖布娃娃的姑娘,就是桃花藕糕隔壁那家,那姑娘不会说话,原因是她生前她爹也是个做针线活儿的,打死了她娘,嫌她哭闹得厉害就把她嘴巴给缝上了。那娃儿就这么死的。”
  
  “还有长舌女,酆都西区最有名儿的女鬼,生前的故事最是简单,生了个大胖小子丈夫却在外面偷荤跑了。”
  
  我歇息够了,摆手要他停下,“你怎么这么芝麻谷儿的烂事儿都知道?”简直是八卦最前线的革命烈士。人间事儿一问三不知,阴间事儿倒是神通。
  
  钟馗摇头晃脑的,“我就是知道嘛,整个酆都的事儿没有我钟馗不知道的。”
  
  “哦,那你知道小黑吗?”我随口问道,小黑的事儿是我翻了所有能找到的户口帐生死薄都没瞅出个子丑来。
  
  “顾大人呀……”小书生眯起眼很辛苦地思忖半晌,开口道:“这事儿不能瞎说的,顾大人爱上的是个桃花仙。”
  
  我哽了一下,这他都知道,都得追溯到□百年前了。
  
  “不是桃花精吗?”
  
  “是妖精,守护一方世外桃源,后来为了顾大人修仙了,再后来就死了,那十里桃林化为荒原,那姑娘长得可美了。”
  
  我没做声了。
  
  “牡丹姐,你喜欢顾大人?”
  
  他眼睛一闪,摇着尾巴凑上来。
  
  “呸,小心我烧你。”我拍拍衣服站起来,拉开手卷看准备看下一个名字,“走,干活去。”
  
  “也对,”钟馗挠挠头爬起来自言自语,“牡丹姐再怎么着还是对……啊!”
  
  我突然停下脚步。
  
  钟馗猛地撞到我僵直的后背,痛呼一声,我没理,我眼睛直直盯着手卷上那个名字,耳边是钟馗捂着鼻子大叫的声音,“啊啊啊我的鼻子!好痛——牡丹姐是不是吃得太少了背后都是骨头?”
  
  我捏着柔软的纸页,名单一排排墨迹里,苍音这一世的名字浸在上面。
  
  “钟馗,勾魂这档子事儿你是学会了吧?”
  
  “会是会了但……”
  
  “好,下一个人交给你,我先有事回酆都一趟。”
  
  我把手绢丢给了他,径直离开。
  
  ***
  
  钟馗一脸灰找到我,扑通一下跪下来抱我大腿嚎啕,“牡丹姐人家再也不离开你了呜呜呜呜呜呜呜人间的鬼都欺负我!”
  
  此时我正在奈何桥上给孟婆婆搭把手,一碗汤一碗汤地朝生魂递去又把空碗接回来。抖了抖腿,“先起来,别给地府丢脸,这一溜儿魂魄看着呢。”
  
  “呜呜呜牡丹姐人间太可怕了!”
  
  “哦。”
  
  旁边等着喝汤的鬼魂见了很是惊讶。
  
  他撇着个小嘴,泪汪汪用小眼神儿瞅着我,我扫了着白嫩嫩小少年一眼,就让他这么跪着,继续递汤:“那你说说,人间的鬼怎么欺负你了?”
  
  “都是些女鬼,她们要把我带回去当男宠!她们还要把我剥皮抽筋吃了!”
  
  “你这俏生白净的小模样,女鬼姐姐是最喜欢的了。”我淡淡道,“你有艳福了,他们会先将你阳精榨干再炖火煮着吃。”
  
  钟馗又是一声哀号,掩泪道:“嘤嘤嘤我要告诉阎王爹爹去!”
  
  “行,你去吧乖……”我刚想摆摆手,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阎王爹爹?”
  
  “嗯啊~”
  
  孟婆婆身躯佝偻瘦小,灰白色的布衫行动蹒姗,蜷曲的银发挽在后面,枯树般的手把着一支长杆大口汤勺将面前这桶孟婆汤舀到了底,揉揉肩膀呵呵笑了两声,脸上皱纹挤在了一起,叫帮手再换一桶,朝钟馗笑道:“少公子,别跪着了,让婆婆看看你长多高了。”
  
  敢情还真是传说中正牌阎王公子来着,曾听无常说过阎王爷有这么一个儿子,被天上某位仙人相中拉到莲虚幻境里修炼去了。
  
  我眼角抽了抽,瞧这眼泪鼻涕一把抓的小少年,这叫做修炼了吗?
  
  “你是小公子?”
  
  他叭嗒叭嗒点头,“对呀。”
  
  我揉揉额头,“那你以后岂不是要当阎王?”
  
  他啪嗒啪嗒点头,“对呀,所有牡丹姐要讨好我哦~”说着笑成了一朵花。
  
  我正想一个白眼丢过去,像小黑每次给我翻白眼一样时,魂魄队伍尽头一阵骚动,竟然慢慢就散了,一只只白晃晃游魂四处飘荡。一对狱卒慢慢地走到奈何桥前,“孟婆婆,花儿爷。”说着朝我们行了一礼,又侧身向钟馗复行礼道:“少公子。”
  
  那鬼排成的队伍竟然慢慢散了,孟婆婆眯眼望了望,舀了一碗汤递过去,“何事?”
  
  “孟婆婆辛苦了,今日可收工了,剩下的生魂明日再来。”
  
  我一怔,虽然今日的确做了以往数倍的量,但有这些人间战场上下来的魂魄血肉模糊地在酆都里游荡委实不妥。
  
  孟婆望望天色,用干涸的声音道:“这还未到时辰,府上可是有什么事情?”
  
  “回孟婆,天君太子重岚转世投胎来酆都一遭,秦广王蒋大人今晚开宴迎接,共设七七四十九席座,十大鬼王十八狱小王皆会到场,您是酆都府老人物,定是得就席的。”顿了一顿,又对我拜礼道,“花儿爷也应受到了阎罗大人的通知了罢。”
  
  老人颤颤巍巍笑了,“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可见的,恐怕脏了天君上神的仙目罢。”
  
  我摆摆手道:“我就是个勾魂的阴差,阎王爷那儿顶多算是个义女,不会什么繁文缛节,宴会什么的免了,爹爹会明白的。”
  
  第十八章
  
  我摆摆手道:“我就是个勾魂的阴差,阎王爷那儿顶多算是个义女,不会什么繁文缛节,宴会什么的免了,爹爹会明白的。”
  
  两位狱卒面色一滞,我转头看向钟馗,他躲在孟婆婆身后缩着身子,绕开了话题,“他也得去吧?”
  
  “少公子是未来的阎罗爷,好不容易出师回来,千万年能见这天君太子可能就这一遭了,少公子应该到荣幸才是,咱们这些小辈的巴巴一眼都瞅不到,指望少公子和花儿爷能沾些仙气回来,天君上神即便被封印投人胎,那仙气可是死人生肉白骨。”说着两狱卒相望一眼,“花儿爷,听说这太子殿下容貌极其俊美,秦广王府的**侍女挤着脑袋想瞧上一瞧呢,况且花儿爷……是整个酆都公认的美人,怎可能伤了大雅?”
  
  我没说话,心想我这什么时候成了美人了,秦广王派来的狱卒口齿真是伶俐。
  
  “牡丹姐才不稀罕呢,牡丹姐她早就……”
  
  我一眼剜过去,生前的事虽没什么大不了的,九重天上神仙本就命长无聊消磨度日,被神仙玩弄过的女人数不胜数也不差我这一个,况且天上早传言太子重岚生性淡泊随和,却是顶风流的主。但八卦来了挡都挡不住,这个关口还是算了吧。
  
  钟馗缩着脑袋手遮住脸笑盈盈,幸灾乐祸瞄着我。
  
  傍晚。
  
  “这么一说,你还是挺有骨气地将太子殿下魂魄勾回来了?”
  
  “是呀。”
  
  钟馗一改素净书生打扮,华服高帽,人模人样,叹着气翘着二郎腿趴在我房间的茶几上。
  
  “挺好,打次照面,未来天君与未来阎王,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别以为阎王爷这位置好坐,多少小王觊觎着,太子若是对你有印象也好。”
  
  比如十殿第一殿鬼王,秦广王,司人间寿夭生死册籍,特喜欢把生魂打进地狱亦或者是男转女女转田,我跟他不熟。
  
  “牡丹姐那种老气横秋的话还是免了吧。我就不想去那种地方呀。”他叹口气喝茶,眼珠子一转,上下将我一扫,“牡丹姐你准备就这样去见你生前夫君?”
  
  我一身寻常勾魂差事时的黑衣,长发束在后面。
  
  “不要瞎说,他不是我夫君。”
  
  这般被他七七八八说下去,说不定我这事儿都传到苍音耳里去了,万一他若是细细一想,还真不记得七百年前有这么个小姑娘,我当真是要难受死了,所以我死磕也不捅破这层膜。
  
  “真像人间奔丧的寡妇。”钟馗扁嘴耸肩,“等着被老爹骂吧。”
  
  “再说我打你。”
  
  盛装出席什么的就算了,走个场而已。
  
  秦府面积颇为壮观,占据酆都南边一角。**一方王爷宅院灯火辉煌。
  
  宴席一路摆下至厅堂外石雕大院,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丝竹乱耳,琴声切切。
  
  我垂首坐在最末席,钟馗黏在我旁边怎么也不肯听话去阎王的侧席。
  
  未想到宴席排场如此之大,看来秦广王吞了地府财库里不少物什收了活人死人不少贿赂。
  
  苍音出场上座时我死死低着头,眼睛直直盯着桌子上盛满液体的酒樽,在众官短暂的死寂沉默后,我听见纷纷赞叹与唏嘘。最末候着的女侍里于我身边,我抬眼望去,那王府侍女目光痴痴,面颊上已是一片桃花嫣红。席上嘉宾齐齐跪首迎接,我也跪着。
  
  “牡丹姐……”钟馗在我耳边低声唤道,“天君太子宴席散了几日后便去投胎,下一世过后他便登天宫帝位,你就再也……”
  
  “我知道。”
  
  我明白他的意思,做了天帝,我永远见不到他了,钟馗想让我最后再看看他。连他这刚认识不久的小少年都知道我的心思,我不知是悲哀还是是什么。
  
  一番寒暄客套,秦广王绿袍玉冠,五官硬朗干练,他说了什么我没去听,只是半晌后苍音的声音传到了我耳里,“王爷客气了。”
  
  五个字后便是宴席的开始,我只顾埋头吃,他们交谈中苍音的声线格外清晰干净。
  
  “牡丹姐,秦叔叔在拉拢太子呢。”
  
  “嗯。”
  
  “啊,老爹朝我打眼神了。”
  
  “嗯。”
  
  过了会儿同坐高台的阎王发话,秦广王位置摆得巧,将苍音和阎王的作为摆在最上席,自己却坐于侧席,虽是自家开宴,给足了阎王面子。
  
  阎王说了一会儿话果然提到了钟馗,名字一唤,钟馗赶紧起身换上了恭敬斯文的姿态,“钟馗拜见太子殿下。”
  
  我感觉到苍音的目光随着阎王落过来,我整个身子僵硬了,头埋得更低。
  
  “馗儿,你怎的坐那儿,过来。”
  
  钟馗余光看了我一眼,乖巧提衣上前。
  
  “殿下,这是我儿钟馗,尚还是个小孩子家,一听您来了便从莲虚幻境白眉道师那里回来拜见您。”
  
  “哦?”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
  
  我微微抬眼,高堂上钟馗已经正襟坐于阎王一旁侧席规规矩矩,而苍音,依旧是我记忆中的脱俗白衣,记忆中的好看模样,黑发懒懒散落肩头,衬得眉目如画气质斐然,一双墨黑眸子深水沉沉,内敛静谧。
  
  他对钟馗微微笑道,“我记得你,你便是这一世取我魂魄的无常。”
  
  阎王和亲王皆微微一惊望向钟馗,钟馗估摸是被苍音男女通杀的笑意晃了眼,摸摸脑袋不好意思笑道,“是啊……”
  
  看来印象不错,钟馗没闹出什么眼子来败我这做师父的名声。
  
  “带我回来时被宋岐山孤魂绊住了,她们想收你做夫君,追了你三座大山扒了你的衣裳,看来阎罗爷公子艳福不浅。”苍音声音轻轻,笑容浅浅,风流绝代。
  
  钟馗被哽住,灿灿笑了两声,“哈哈,哈哈……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殿下真是好记性。”
  
  一旁阎王爷脸都黑了。
  
  我心想,这印象,也太深刻了。也不知苍音说这番话是什么含义,从那表情也捉摸不出什么,秦广王一旁也不知怎么插话。
  
  这时苍音接下来一句话令我如坐针毡,“听秦广王爷说阎王也收一名义女,酆都有名的阴差,不知今日可是来了?”
  
  我差点一口酒呛出来。
  
  ……罢了,大不了破罐子破摔,反正我在他这世时顶着昭锦公主的脸。
  
  我低着头,阎王爷似乎想说什么,话头被钟馗阻止,只听钟馗犹豫片刻才说,“家姐正……”
  
  话音未落,席间突起喧哗,伴奏乐理声折了弯儿换了舞曲。一名窈窕女子身着纯金轻纱舞衣发髻华钗熠熠散光领出四名舞女步上厅堂,指如葱尖,唇若朱丹,步步生烟,双眸剪水一波秋澜湛湛明亮,还有那金妆容颜,绝世无双,惊艳四座。
  
  “殿下,人间清苦劳累,今夜之后又是一世奔波,”女子柔媚一礼,那姿态,婀娜娇媚,“婉儿好久未为您跳舞了,今晚婉儿愿为殿下分忧助兴。”
  
  婉儿,昭锦公主乳名。
  
  我凝视那抹金色的美丽身影不做声,台上台下酆都的官员王爷都看直了眼,还有钟馗,一张白生面庞如今通红,一瞬不瞬呆呆望着她。
  
  这是必然。
  
  我冷冷想,昭锦公主出现在**,想来这酆都又是神仙玩乐的又一去处么?
  
  苍音眉目波澜不兴,凝视公主微微泛红的面庞半晌,道:“婉儿,你又在胡闹。”
  
  我手指一紧,几欲捏碎掌中酒樽。
  
  婉儿,唤得真好听。
  
  “下一世莫再跟着我投胎受罪了。”他理理衣袖说完,又缓缓加了一句,唇角翘了些,“有什么事,待我回天上再则个。”
  
  这话说得,暧昧无比。
  
  “是,但请婉儿为殿下舞完这一曲罢。”昭锦公主复行一礼,娇怯又欢快地答道,明眸中皆是笑意。
  
  她成功了,司命星君两世命格,她陪他投胎,他转世爱上她,爱了两世,如今他真的爱上她了吗?他被她打动了吗?
  
  音落,舞起。
  
  一支曲折缠绵的曼妙舞蹈,瑰姿艳逸,柔情绰态,如痴如醉,四座皆惊皆静,屏息凝视。
  
  我也在凝视,真的很美。
  
  原来这便是天上神女。
  
  舞毕,掌声雷动,苍音温温地挽起嘴角,望向台下昭锦。
  
  “婉儿,坐到我身边来。”
  
  第十九章
  
  那已经是多久远的事情了。
  
  我病过一次,风寒,后来又发了烧,苍音亲自照顾我,替我净身喂我吃饭,那段时间他的厨艺突飞猛进,他知我厌食,便琢磨着不同菜式,一天三顿清淡营养不重样,连宵夜都可做出四五样一套来。
  
  我忍不住问他:“你哪来那么多做菜花样的?什么时候学的,我怎么不知道?”
  
  此时他刚把我安顿好,正难得握一杯热茶树荫底下瞧着书卷小憩,见我又蹭过来,放下书抬眸眯了眯,便撩开了我脸颊上一缕发到耳后。
  
  “以前家中日子无聊甚紧,时间长,也没得什么好看的,不如慢慢琢磨这些,给你尝尝。”他笑了笑,“还好,你喜欢。”
  
  很久以后我想起来,那个“家中”,大抵是九重天上太子殿重华宫,碧波拢翠仙云浩渺极贵之地。
  
  夜里一次我因发热难受醒了,却发现他于床尾,抱着我的双脚,只隔着一层被单脸贴上去浅眠。
  
  我吃惊极了,又羞又难堪又是疑惑,他是个大男人啊,在我心中一直是个清眉俊目的男子,不食人间烟火。
  
  第二早他喂完粥后微笑着说:“因为人啊,不舒服或者要醒的时候,脚最先开始动,牡丹若是哪里不舒服醒过来的话,我马上就可以知道了。”
  
  我脸红红的,感动得鼻子酸酸,“可是这样……多不好意思啊,那是脚耶,又臭又脏的。”
  
  苍音眉毛微微一提,“哪里臭了,那么点儿小,白白净净,我倒是觉得香得很,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就你瞎说,你这臭虫子。”
  
  日后我病愈,首次行房事时,苍音就握着我的小脚大大咬了一口,感叹道:“好香。”
  
  我嗔他一眼,被他咬得好敏感,细细喘着气儿。
  
  然后他一点一点细碎地亲吻,沿着腿一路下流地吮吻到了那个羞人的地方……
  
  病好之后苍音做饭越来越懒,偶尔下下厨,大多是时候招手要厨子们做。只不过深夜了我肚子时常饿,软软一唤他,他只好摸摸我的头,从床上下来,大冬天也得笈着拖鞋披上外衣凉飕飕地穿过寒风刮过的小院给我做上一笼热腾腾鲜肉小笼包亦或者是一锅香甜新鲜的奶酥糕再端上来,完全没了平日君子如玉不食人间烟火的风范。
  
  我窝在被子里偷偷笑。
  
  我眼也不眨地望着昭锦公主娇羞地坐在了苍音身边,胸口疼得就这么被拧碎了。
  
  这有什么,七八百年的事了。又不是没了男人不能活,这几百年我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逍遥自在么。
  
  她是应该的,贵为天上公主,风尘仆仆为了陪伴他投胎,为他跳舞,为他歌唱,她那么漂亮那么尊贵,舞跳得那么美丽。我却至始至终除了为他生过孩子外什么也没为他做过,不知餍足朝他索要宠爱和幸福。
  
  况且,况且最后我连孩子也没照顾好。
  
  苍音对昭锦露出了我熟悉的笑容——曾经对我露出过的,过了再过个七百年我也不可能忘记的温柔笑容,仿佛回到了刚被抛弃的时候,全身骨头碾碎了似的在疼。我终于受不了,视线恍恍惚惚,匆匆离开了宴席。
  
  酆都夜里死寂。
  
  荧荧幽蓝的鬼火悠悠浮动,出了王府慢慢晃荡到奈何桥边。
  
  又是奈何。
  
  我抬手眺望河对岸,那血腥雾气在黑暗中模模糊糊,听说喝了孟婆汤投胎的的魂魄走下奈何时,会看到桥旁有一块三生石,上面记载着前世今生与后世。
  
  岸边彼岸花红火绽放,空空荡荡,我在河边站了一会儿便抱腿坐下了,这么多年来都是一样,脑子混混沌沌,自觉得可笑却没有办法。拘泥于过去沉溺于过去的女人是最不堪的,没谁会瞧得起,我自认为已经足够强大淡泊,最后还是回到原点。
  
  我低头注视河水,默默地,突然神使鬼差伸出手,向里面伸去。
  
  任何生魂入奈何灰飞烟灭,那么灰飞烟灭究竟是什么呢,怀月和她的夫君走之前那么安详,似乎已不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忽然间“轰”了一声,水纹颤了颤,我一下子回过神,烫到了似的收回手来,地面微微震动,我皱皱眉望向酆都西城方向,那儿的夜色一道明亮到刺眼的火光冲开了漆黑,徐徐染了过来。
  
  酆都府的大半精兵守卫去了秦广王府,神仙鬼王也在秦王府,我琢磨着这般莫扫了他们开宴的兴致,速速去了事发点,到那儿一瞧,那西城门城墙以及四周院落已是一片火海,赤焰冉冉,如海潮澎湃,扑鼻的焦糊味儿及肆意乱蹿的火星儿令我脚步停了停,这附近居住的鬼儿们四散逃开。
  
  我细细一瞧,连城门上的崔判官写的字牌都烧模糊了,此时一团火焰气势汹汹从空中朝我迎面撞来,我一挥袖灭了,抬首,火海之中一只三丈来高的双首四目雄兽,眼如铜铃双耳竖立,四足环焰掌下火云盘旋,昂首挺胸颇为威风,仰天一吼,酆都大地又震了震,啪啦啪啦下起了流星火雨,热气灼灼,火花四溅。
  
  竟是酆都西城门震魂兽。
  
  **酆都乃机关之地,也是大千世界轮回转世必经之路,九重天除开那万万年羽化归来的神之帝君,三十六天仙灵总是得来这奈何桥上走一遭的。正因如此酆都防护结界地藏菩萨颇为看重,早在万年之前除开各大十八地狱结界外另在酆都四扇城门布下镇魂神兽封印,安魂镇鬼辟邪之用,同时也隔开了酆都荒郊野外那些不干净非人非鬼的东西进入酆都杜绝隐患。
  
  我在这儿八百年来只有百年前地狱七年大灾小黑剿鬼那时解了两只神兽封印护住都城气脉之外一直相安无事以石像外形静守城门,那么近也是怎么回事?
  
  有谁动了封印,还是说有了什么在酆都惊动了沉眠神兽?
  
  前些时枉死城一事折了我不少心力,我提了灯笼上前,灯落长剑起,牡丹花枝盘绕,迅影刺去。
  
  几番斗下来,一面控制火势蔓延一面压下镇魂兽不是件省力的活儿,侧身闪过神兽嘶吼声中吐出的一连串儿飞火羽箭,牡丹灯笼根本靠近不了浑身烈焰的神兽半分,而它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也不去折磨老百姓了,见着我把我逼死了用火炮往里轰。热气腾腾烤得肌肤极为难受,我舔舔干裂的嘴唇,心中琢磨着何时伺机祭出灯中血池地狱极恶之鬼与它一决高下。只可惜又与它较量几个回合,火势是控制了,偏偏钻不到空儿。
  
  神兽踢踢步子,火海汹涌翻滚地腾起一堵火墙,几乎要布满半片天空,噼噼搫搫在空气中炸裂火星子铺天盖地卷来,我急速后退,双手捻力蓄咒,滚滚赤红热浪以将我吞噬的势头朝着我头顶浇下来。
  
  我心暗叫不好,赶紧换成净气结界,这时一只手却突兀从我耳边伸来,伸到我面前,对着足以一口气席卷半片都城的缭绕火龙,竖起了手掌。
  
  白底金纹长袖,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指甲圆润。
  
  一弯儿浅薄水色光波散开,无影无踪,我尚未反应,步子还在往后退没刹稳,就这么倒在那个人怀里,而面前庞大炙热火势骤然化为一股暗蓝冰凉海潮,浪花当头一冲,哗啦啦,淅淅沥沥掉下一连串水珠子,浑身湿透。
  
  我被淋得浸凉透心亮,而夜里的绯红火烟渐渐散去,雨落了下来,颗颗饱满圆润,晶莹得似东海龙宫珊瑚盘里洁白珍珠。
  
  身后的人侧身将自己横在我与镇魂兽之间,我怔怔地看着眼前浮动的黑色长发,男子的发丝,他周身滴水未沾,手中变了几个手势,掌心云烟散开,一把漆黑长剑置于手中,连剑身都是漆黑的,他将剑插于地下,便不管向他狂暴袭来的神兽,一手揽过我的腰瞬步离开。
  
  “哎……那剑……”
  
  我回头怔怔,话音未落,一条光芒四射裂纹由剑下大地浮出,游龙走蛇蜿蜒裂痕,啪地垂直打出一条光线直射空中,正中向这边来的镇魂兽,当真是极细的一条纯白光线,我眼睁睁看着那三丈巨兽刹那间化为粉尘虚无一团散烟,被雨水冲灭了。
  
  黑剑早已消失在原地,握在我身旁男人的手中,又被云烟堙没了。
  
  我听见人声,大抵是士兵正在赶过来。
  
  我正因苍音解决镇魂兽的速度而默默了,苍音身形一停,瞬移倒东城一处槐树林里,我一望,寥寥无影,估摸这附近的鬼儿都飘到西边凑热闹去了。
  
  风一吹,树影婆娑,湿透的衣裳和头发紧贴着我身体,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抬头看我。
  
  第二十章
  
  风一吹,树影婆娑,湿透的衣裳和头发紧贴着我身体,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抬头看我。
  
  苍音比我高许多,我这般湿漉漉地腾空坐在他臂弯间里,视线比他还高出一些,他望过来,我就忍不住低头,被他视线一落,心里颤了颤,避开了目光。
  
  他为什么当时会只身在西城,昭锦公主呢,宴会呢?我离席时他还在上头好端端坐着。
  
  四下无人,寂静中他的热度令我有些发蒙,轻微挣扎了一下,他抱得稳,就这么看着我,这么近的距离他微微缩起瞳孔也没什么表情,我尴尬不已,都没事了还不放我下来,对他而言我只能算是个第一次见面的女阴差,他这是闹哪样。
  
  要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我思量半晌不知怎么开口用什么措辞,肌肤凉得慌,忍不住又打一个喷嚏,弯了食指搓搓自己发痒的鼻子,脱出口的声音莫名别扭起来,“你怎么不给我也捏一个避水决?”
  
  他个大男人滴水未沾,我这姑娘成了落汤鸡。
  
  苍音眼神一挑,似乎对我这第一句话感到轻微意外,唇角边勾了一丝隐隐的笑,“我为什么要给你捏避水决?”
  
  他的声音很近,我心里颤得越发厉害,用力掩饰神色,想把声音压得恭敬,可他这么抱着我我根本拿捏不好语气,“你给我捏一个我就不会弄湿你的衣裳了……”
  
  他“哦”了一下,腾出一只手打了个响指,升级版避水决,我浑身干了个通透,只不过头发还是湿的,发髻散开,一丝一缕贴在脖子上。
  
  他还是没有放我下来的意思。
  
  我又道,“殿下您这么把镇魂兽给……灭了,地藏王菩萨那边小的不好交代呀。”
  
  总算是找到自己的心绪和声音了,我赶紧垂眸补充道,“多谢太子殿下相救,请太子殿下放开小的,这把可是会折了小的阳寿啊。”
  
  苍音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转念一想,完了,话折子里说错了,我都是八百年的鬼了还毛线阳寿,干巴巴笑两声,赶紧恭恭敬敬唯唯诺诺:“殿下,酆都夜里寒气颇重,宴席尚未结束,请殿下回秦广王府罢。”他再这么抱下去我都要哭出来了,被自己心上人这么抱着哪个姑娘家都受不了。
  
  就算他不记得我,我也受不了。
  
  这么熟悉的气息,这么熟悉的温度,拥抱的轮廓,足以勾出那么多年前的温柔回忆,日后那么狰狞可笑。
  
  苍音开口了,平淡语气,说得我心惊肉跳,“你怕我。”
  
  我一下子没了声。
  
  “这个重量倒是对的,”他喃喃,神色未有什么起伏,目光却分毫不让地锁在我脸上,“牡丹,你为什么怕我?”
  
  我整个地呆傻住了,他知道我的名字,片刻后恍然明白,他指的是陪伴他第二世为人少年时期的牡丹。
  
  他果然已经不记得七百年前的那个女孩。
  
  我赶紧道:“殿下,您认错人了,您要找的是昭锦公主,请殿下放我下来,这般是折了我的寿……”
  
  我与昭锦容貌还是有差别,他怎么知道。
  
  “你如实告诉我我便放你下来。”他抱得严严实实。
  
  “……”我突然很想一剑砍过去。
  
  我扭了扭身子,脸上有点热,苍音眯起眼,“你便是阎王义女?”
  
  “……是。”
  
  “你是这儿的阴差?”
  
  “是。”
  
  “你叫牡丹?”
  
  “……此牡丹不是彼牡丹。”我侧开眼,极力避开他的目光,只不过身上的力道和热度令自己难以思考。
  
  “你为什么替昭锦做事?”
  
  他抱稳我,慢悠悠问着。
  
  “什么?”
  
  他没唤她婉儿,提到她时我不至于那么难受。
  
  “十年一场戏,昭锦让你做的?”他的声音降下去,字字句句分明,微微的冷,漫不经心的口吻。我愣了愣,他不是很喜欢昭锦吗?再看他的眸,级品黑曜石的瞳孔,流泻不出任何感情。
  
  “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还是你落了什么把柄给她?”
  
  “回殿下,未曾。”我不自然挣扎了一下,虽然夜里寂静,这般野外被谁看见了总不好,“殿下可以放我下来了吗?”
  
  他连着向前走了几步,我身子不由得向后倒,不由得低呼一声,背却靠上了一棵树干。
  
  苍音微微松开手,我顺着树干慢慢下滑到他怀里,他就这样把我困到了树与他双臂之间,发丝纠缠,衣袂轻荡,呼吸热热地扫过来,还有他低下来的鼻尖发梢,他的暧昧声音,竟然是含着丝笑的。
  
  “最后一个问题……”
  
  我缩着肩膀,他在我耳边吐气如兰,捉摸不透,“这一场戏,有几分是你的真?”
  
  风掠过,干枯的树枝微微发抖,树林外是奈河彼岸花,摇曳生姿,血红的花瓣妖娆美丽。
  
  “殿下是误会了,我只是为修殿下与公主琴瑟之好而出一份绵薄之力罢了,我与公主并未作任何约定。”我低下头恭敬回答。
  
  只是太白星君的承诺我是听进去了。
  
  “那你这是希望我与她好?”
  
  “……是。”他们本就相配。
  
  “抬头,让我再看看你的脸。”
  
  我心中一颤,握紧了手指,咬了咬唇,头埋得越来越深几乎要垂到胸口了。
  
  有什么可看的,他为人时看到的是昭锦公主那绝美的模样,我真实的容貌相比之下差了太多。
  
  “抬头。”
  
  “……”
  
  他不再理会,伸手勾起我的下巴逼迫我与他直视。我不知现在的我是何种面目,但必定是紧张的,心脏都快跳出胸口,整个人都恨不得嵌进树干里只愿别离他这么近。
  
  末了,他撑在树上的手落下了。
  
  “牡丹。”
  
  “在。”我垂下眼,压抑呼吸。
  
  “你为她做得很好,如真的一般。”
  
  他淡淡说完便放开我,与我拉开距离,我心里却不知为何空了一小片失落,而他复又上上下下将我看了看,用我捉摸不透的目光将我扫了个通透,又不紧不慢添了一句,“下一世,别再跟来了。”
  
  我没应答,语毕他便转身离开,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远,如同消失在月色下的幽魂。
  
  真是诡异而尴尬的初见。
  
  真正的,隔了七百年的初见。我呆呆靠在树干上望向他消失的方向,心中纷乱。
  
  他想干什么。
  
  ***
  
  “这你都看不出来吗?亏姐姐在酆都还是姑奶奶级的人物了。”
  
  钟馗摘掉玉冠搁在手上抛来抛去,肚子吃得圆滚滚的大字趴在彼岸花丛中,完全不在乎那身名贵衣袍蹭得全是泥土。
  
  自他离开后我穿过树林走到河岸,钟馗却屁颠屁颠咬着地府某种妖兽烤熟的大腿来找我了,那种妖兽在我们这儿经常当人间西域那边羊羔宰杀的,我坐在他身边问道:“宴会散了?”
  
  “嗯啊,因为太子也突然不见了,后来那地下震了震,西城镇魂兽不是出来了么,我看没什么玩的也溜出来了。”
  
  “你爹肯定在找你,赶紧回去。”我拍了拍他的肚子,他滴溜溜一双明亮眼睛瞅过来,“牡丹姐你知道吗,你每次在别人提起太子的事情时之后,脾气就会特别好,也特别温柔,只不过老走神,一副气血不足相思深种的样子。”
  
  “……你信不信我把你肚子切了把今天你吃的东西全掏出来?”
  
  钟馗手一抖,抛来抛去空中的玉冠没接稳,啪叽砸到他脸上。
  
  奈河流淌,哀嚎凄厉。
  
  我撑着下巴望着河流,他在我身旁捂着脸撒泼打滚,末了泪汪汪皱红的鼻子凑过来,“姐,你真狠,我要向爹爹告状!”
  
  “去吧去吧,乖。”我招招手。
  
  钟馗顿时一副无比委屈要哭出来的小白兔神情,吧嗒吧嗒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我看不下去拍拍他的肩,“哭什么,这么大的人了还哭,小心以后娶不到媳妇儿。哎对了,今天见到了昭锦公主吧?天宫神女,怎样?”
  
  钟馗立即不哭了,取而代之的是红苹果似的脸庞,嗫嚅半天没吱出声,手指攥住衣角儿。
  
  我想到他看见昭锦公主出场时那惊艳的神情,想必很多人都这么想吧。
  
  “喜欢她吧?”我用袖子擦擦他的脸,心中怅然。
  
  “喜欢有什么用,她可是神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牡丹姐别瞎说,我当了阎王爷不就也算是个地下的王吧,见不得比天君差到哪去,指不定她哪天就看上我了的!”钟馗怒了,话说得响当当。
  
  “嗯,那你一定要当上阎王爷。”我微微笑起来,钟馗却呆愣了半晌,过了会儿脸又红了,我莫名,他这张小脸还真是戏台子上变出来的,想什么颜色就什么颜色。
  
  “姐姐,你笑起来这么好看,应该多笑一点,别成天板个脸,那吕叔叔——就是第四殿官明鬼王,都中意你好久了不敢提,他其实也不错的,玉树临风的,稳重成熟,酆都好多姑娘喜欢。”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当然什么都知道。”
  
  小少年心性,喜欢上一名女子如此容易,只因为她美,就思忖将她娶回家。
  
  我没有接话。
  
  “钟馗,你回去,我还想再坐会儿。”
  
  钟馗瞅瞅我,突然收起了腔调,“姐,我有东西给你看。”
  
  第二十一章
  
  钟馗瞅瞅我,突然收起了腔调,“姐,我有东西给你看。”
  
  说着站起来摆正了身姿,抬起了属于少年的白皙手指,上面有鬼玉兽面戒指,酆都权贵富家子弟的象征。
  
  一圈圈烟儿流转着于他指尖显形,湛湛青玉色,如同春水泛起的涟漪。
  
  “姐,宴席我坐在前面,自是看得清楚,那太子殿下的眼睛,见到你后余光就从未从你身上挪过,应付秦广王和我爹的时不一会儿就得看你一眼,你没看见,我全都看见了,姐姐离席的时候他喝酒的动作都停住了,不消片刻完全不管宴席场面,跟你过来。”
  
  他的发丝微微浮动,掌中托起一轮烟月水镜,明亮的镜面,周身烟水漫漫。
  
  “……水镜之术?”
  
  纯正的术法,这小子还有两把刷子。
  
  “好歹我可是从白眉道师那儿滚回来的。”钟馗颇有得意之色,又低声微微皱眉望向我,“姐,我想要你好好看……太子的魂是我收的,我想你应该知晓。”
  
  四月牡丹花灯节。
  
  小城依旧是那个模样,江南水乡,远离灾祸与战争。天青灰濛濛似要下雨的样子。
  
  翘角屋檐,少女笑靥,花灯盏盏,水波荡漾,如故。
  
  男人负手立于三孔青石拱桥上,素净的袍,挽起的发,一见便知是极贵之人。鬓角间依稀有了点点白,眼角细纹,他望着这副天水一色江南小城的节日景象一动不动。
  
  两岸是涌动的人潮。
  
  “自皇上娶了皇后娘娘,已有十个年头了……”
  
  随从出宫的老人李公公站于桥头桃花树下微微抬起苍老的脸,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位年轻男人,星眉剑目,应是个官衔颇高的武侍,一名丫鬟模样的少女。
  
  “是呀,李公公,可你就不告诉我们,皇上为什么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这儿来这破石桥上站着?这桥我瞧了半天没见着什么好看的,宫里的那多气派呀!”少女丫鬟站着大眼睛望着不远处桥上那抹身影。
  
  “环儿莫瞎说,再这般可是要掌嘴的,皇上的心思哪由你这小丫头片子猜的。”
  
  “可是真的很奇怪呀,而且皇上他……”她话出了口,眼便红了,“整个天下都知道历代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就咱们这皇帝陛下只娶了一位皇后娘娘,不管大臣怎么说都不纳妃。二人伉俪情深为市井津津乐道,可是环儿最是知道的呀……环儿以前就是服侍娘娘的,皇上对娘娘好,但是皇上他心思根本没放在娘娘身上!”
  
  “环儿!”
  
  一旁沉默的男人开了口,声音冷厉。
  
  少女肩膀一缩,泪珠儿在眼眶里直打转,转向李公公,“李公公我说的对不对?要不然为何娘娘她到现在……都未有子嗣……”
  
  李公公瞪目而去,少女含着泪撇嘴,“环儿说的是事实呀,李公公,天下有什么女子是皇上得不到的?他都病成这样了还跑过来年年都在桥上等着。”
  
  末了,老人松下肩膀,佝偻着背,悠悠转身望向石桥,不可闻一声叹息,融于愈深愈凉的夜色中。
  
  “皇上的心思,哪由得我们凡夫俗子去妄加猜测,况且皇上他已经……”李公公满面愁容,只是摇首,“便由得他去吧。”
  
  漆黑降临,小城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安静辉煌。
  
  那弯弯河流上浮动的花灯飘向远方,一闪一闪似少女眨着眸子。男人立了一会儿,便有一名侍卫弯着腰恭恭敬敬上前,双手奉上一纸折子。
  
  他打开看了看,又轻轻折好,放回侍卫手中,“斩了。”
  
  说完两个字,用袖子掩嘴压抑咳了咳。
  
  “陛下……”侍卫浑身一颤,不可思议抬首,“薛丞相曾救国有功,请陛下高抬贵手!”
  
  他却不再多言,侍卫只好战战兢兢地退了。
  
  他缓缓放开布料上等的衣袖,上面浸染一大摊血迹。
  
  夜深,放灯的人越来越多,聚集在河岸边,掌中的牡丹花灯华美漂亮,各色的花型与色泽,饱满妍丽。
  
  他走下桥,慢慢走进人群中,李公公和环儿皆是一惊,赶紧上前紧紧跟随。
  
  他买了一只灯,牡丹花灯,大红的颜色,鲜艳得要滴出血一般。走到岸边,点燃了,俯下身放到河面,静静看着它越漂越远,突然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再抬脸时已是满脸苍白。
  
  这是他却不动了,目光钉在某一处。
  
  河面上不知何时起烟幕朦胧,一个身影缓缓从烟雾中走出,钟馗一身黑衣走到他面前,四周的人声笑声喧闹声急速褪去。
  
  “珑国煦帝,时辰已到,随我去**待审。”
  
  他抬头望向钟馗,面容沉静。
  
  钟馗注视他唇角那一抹血,沉下声音,“陛下得到天下,本应知足。”
  
  他没有回答,半晌,微微笑起来,对钟馗开口,声音缓缓,“为什么来接我的不是她?”
  
  他低低喃喃,挪开了目光,轻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来接我的不是她?”
  
  未等对方应答,他站起来,姿态丰容,幽幽叹息,“最终还是骗不了自己,容貌再相似,仍不是她。我一直等她来接我。”
  
  珑国十一年,开朝皇帝煦因少时风寒成疾,久病难医,四月崩于珑国南苏,时年三十一岁。皇后于其一年后自愿随葬,未留下子嗣,诏书传位远亲——护国大臣平乐王。
  
  水镜之术渐渐消散,花面模糊蒸腾云烟流泻。
  
  钟馗收了手指,“姐姐,你可看清楚了?”他瞧瞧我怔神的模样,自顾自点点头,“嗯,看来姐姐看得很清楚。”
  
  我坐在岸边没说话,越发觉得冷。脑袋完全混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你把这个拿给我看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只是想给你看看我的收魂技术不错吧,还像个那个样子。”说着站好咳了咳,用在水镜里听到的严肃语气说:“珑国煦帝,时辰已到,随我去**待审。”
  
  我抿唇想笑,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
  
  ***
  
  西城镇魂兽的事儿不消片刻便查了出来。
  
  原来是昭锦公主的侍女绯菊,神仙一世下来,天上关系好的神仙总是闲得无聊下来看看,那侍女灵仙也会专程过来服侍,苍音来酆都时是一溜儿天兵天将候着的看得钟馗呲目欲裂。
  
  “姐,我活到现在就没见过这么多神仙!还一串一串儿的!”
  
  秦王府宴席,公主上宴起舞,绯菊无事便不安顿偷跑出来玩,仙灵之体,无意间触动了西城封印便引得镇魂兽苏醒出阁大闹一番。因是公主侍女,我们这边也不好追究,何况解决此事的乃天君太子,火海那一抹白影如出鞘雪光,瞬秒了镇魂兽,也瞬秒了酆都无数少女芳心,之后流传出多个版本。
  
  关于此事钟馗却有不一看法,他私下跟我说一通,我惊到,要他不要瞎讲。
  
  “姐,这哪瞎讲,阴间百姓都知道,**最怕什么?魔族,当初地藏王菩萨设四神天地封印是为什么,大部分还不是防着魔族入侵,为什么太子爷一来这镇魂兽就脱了缰?”
  
  他不说我也懂,可苍音堂堂天君太子,未来帝君,入过魔障一事万万不得明讲出来。只不过我心里有些寒,天谴责罚去魔气,难道现在苍音身体里还有魔气么?
  
  “不过有一事不知牡丹姐听说过没,据传言七百年前太子爷打入魔宫时,曾与魔族少主做了一步交易……”钟馗又开始疑神疑鬼,我做出不甚在意的样子,摆摆手要他歇停一会儿。
  
  我没有料到会正面遇见苍音,不过有一点我弄清楚了,依他的反应,他真的不记得我生前了。虽然早就做好准备一直以来也是这样想的,可发现真是这样时心中不免难过。
  
  说不定他其实就没喜欢过我,天上无聊,下凡转了一圈,仅此而已。
  
  他下一世投胎助昭锦公主共结连理什么的一下子没了兴趣,关于他的事情懒得再动一根手指头,投胎什么的愿望也没那么强烈,好好留在酆都做差事守着奈何桥才是正事。
  
  我甚至在想,要不然一直留在酆都,再让爹爹替我物色个美男鬼嫁掉算了。
  
  原来我一直心中挂念的只是他是否还记得我,他不记得我,这个心结也解开了,那就罢了。挺欣慰的,八百年后相见一次,竟然有种可以放下的感觉,他过他的,我过我的,挺好。
  
  我在夜里思虑很久,觉得就算仍喜欢他,这份感情可以放下。于情于理,当年他抛下我和儿子小离儿,小离儿掉进忘川灰飞烟灭,但生前他从**买下我,又因他的神气我得以在阴间修炼成为了最有实力的阴差,还有个阎王爹爹,说实话这几百年我在酆都过得很好。
  
  仅当两讫。
  
  神仙嘛,几万年几万年,人间女子只是一瞬。
  
  一身轻松,我心情很好,只是在床上掉了会儿泪珠子,擦干就睡了。第二天开始付诸行动。
  
  阎王爹爹一听整把胡子全竖起来了,总是眯成线的眼珠子睁成铜铃般大小。一旁的钟馗一口茶喷了出来,看怪物似的瞅着我。
  
  小黑石柱子似的立于一旁不动声色。
  
  “你要招亲?!”阎王大吼。
  
  “嗯。”
  
  我坐在厅堂上翘着腿拈开茶盖喝了一口茶,茶香浸人很是舒服,“之前您不是总叨念给我找个好夫婿吗?要不然咱们比武招亲吧,模样好的都可以报名,赢得那个就当我夫君。”
  
  第二十二章
  
  我坐在厅堂上翘着腿拈开茶盖喝了一口茶,茶香浸人很是舒服,“之前您不是总叨念给我找个好夫婿吗?要不然咱们比武招亲吧,模样好的都可以报名,赢得那个就当我夫君。”
  
  “咳咳,姐,关键是这是**,你说人死了能好看吗?不缺胳膊断腿血肉模糊都不错了……况且,”钟馗揉揉额头,瞅了眼戴面具的小黑,“顾大人,咱们这酆都唤姐姐什么来着?”
  
  “花儿爷。”
  
  “前面的还有串儿。”
  
  “阴间第一霸。”小黑回答得波澜不惊很是淡定。
  
  我怒了,“花儿爷怎么了,我就是‘爷’字辈的怎么了?”
  
  钟馗眯眼道:“姐你都成认你是‘爷’了还怎么着,生得再美也没鬼敢娶你啊。”
  
  我拍案而起,茶几上茶水飞溅三尺,“那更得比武招亲了,你们谁也别拦我,今儿就开始,谁赢了我就嫁给谁。”
  
  阎王放下茶水,把竖起来的胡子全部摸顺了,才悠悠叹口气,“牡丹,你想这般可以,但等个几日,天君太子与昭锦公主明日就投胎了,你缓缓,否则摆这么大的台面不好。”
  
  “怎么不好了?”我翻个白眼,“他们是天上神仙,凡人拜拜就行了,再怎么着**也是咱们的底盘,我们又不靠他吃靠他住,怎么就得小心翼翼了?”
  
  神仙怎么了,上神怎么了,难道我就应该卑躬屈膝吗?
  
  ……难道我就一辈子忘不了他么?况且我都死了,一辈子早就完了。
  
  “牡丹。”小黑轻轻打断我,我瞪了他一眼,又咽口茶不吭声了,阎王看着我,“闺女今天火气很大,是谁冲着你了?”
  
  “没谁。”
  
  “再怎么样也是天上的神仙,几千万年来一回,他们一走你该怎么闹就行。”
  
  再怎么着他也是阎王也是我爹爹,不想让他为难,就在酆都府门口台面上让家丁贴了张大红的布告,大抵是几日后比武招亲,无相貌要求无身份要求只需打败**便可立即入赘阎王府成夫婿,大家敬请期待云云。
  
  一个时辰后,八卦漫天飞舞。我去阳世勾魂自得其乐,珑国煦帝驾崩后即位的平乐王是个谦和温文的帝王,从边关到首都,带领百姓慢慢走离战乱。
  
  不可否定的是,煦帝在历史上作出的贡献百年后不可磨灭,大幅度扩张了江山国土,异域文化与汉族文化融合,贸易往来剧增,几乎保证了日后三百年内不受外来种族侵袭,如后必定是个繁荣安定的昌盛大国。
  
  这样的背景下厉鬼冤鬼大大减少,我省了不少力,勾了一笼子生魂回来,路上小黑一如既往沉默,末了开口:“牡丹。”
  
  “嗯?”
  
  “你真想这般么?”
  
  “你说招亲?”我望着远方,声音轻轻,“不好吗?”
  
  “牡丹,很多事情不是儿戏不是赌气。”
  
  我脚步停了一下,笑盈盈看着他,“小黑,你觉得我是儿戏吗?女孩子嫁人怎可能是儿戏,我是真心觉得挺好的。”我低头看着脚尖,“真的,挺好的,你说我还能向谁赌气呢?”
  
  小黑就是小黑,他看了我八百年,现在约摸一算,苍音二世过去,已是百年了。
  
  八百年来我早已不是那个在忘川前跪下泣血的年轻母亲,那时我畏畏缩缩望向小黑,小黑的目光至此如今未有任何改变。
  
  隔了黑铁面具我见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他的双眸从镂空里露出来,黑黑的眼睛,没什么表现情绪的神色,一池黑水,却是清清澈澈丝丝凉凉。
  
  他的声音也是淡淡清晰,如玉石落入水中荡开的细细涟漪。
  
  “你为他守身八百年。”
  
  “是啊,可是他不知道,他都不记得我了。”我抬头对他挤出一个笑容,“现在,我只是个女鬼而已。”
  
  他盯着我,沉默了。
  
  ***
  
  比武招亲还是提前开始了,就摆在阎王府门口。
  
  原因是提前报名的男鬼太多了,阎王府门口拥堵不堪造成出行困难,于是我决定先滤掉一批。
  
  朱红擂台彩带飘飘,横幅上书“阎罗王之女,幽都美人花牡丹比武招亲大会”,字迹恢弘霸气浑然天成不失为一副旷世巨作。
  
  我嘴角抽了抽,问钟馗:“我怎么不记得我姓花?”
  
  钟馗道:“崔判官写的时候自然而然写成了花儿爷比武招亲大会,发现不对了,又再另一张纸上写了牡丹贴在花儿爷上面,就成花牡丹了。”
  
  我嘴角又抽了抽,“真像个花魁艺名。”
  
  钟馗道:“沾个好彩头。”
  
  这也叫好彩头。
  
  一改黑衣打扮,穿了一身水红劲装,雪肤红唇,杏目青丝,发带飘扬裙角纷飞,看直了台下一大批男鬼的眼,我很是满意。
  
  我勾勾指头,朝他们抛了一个媚眼,又石化了一批,纷纷中箭倒地。
  
  “天啊,这是花儿爷是花儿爷吧这是吧?”
  
  “呃,花儿爷该不会找了个替身吧?阴间第一霸她在哪?”
  
  “佛祖啊,让我升天吧,这是幻觉这一定是幻觉……”
  
  我道:“再说把你们全阉了。”
  
  鸦雀无声,很好。
  
  镇场的是少公子钟馗,寒暄一番,第一场开始。
  
  我手中握住红缨长枪,为什么是红缨长枪,因为话折子里比武招亲姑娘们用的都是红缨长枪,威武霸气。
  
  第一个上来的是不知哪个国家的战死将军,脸上全是血,背后插着一把大刀,走上来时那血液就淅淅沥沥地往下滴,他上场双手抱拳一作揖,“牡丹姑娘,幸会。”
  
  我说:“将军,请先化为人态。”酆都很多鬼喜欢保持虽然鬼形态,但是还是化为凡间人形的样子养眼些。
  
  他很乖巧地化为了人态,挺刚阳的一男子,说话语气中规中矩,手向后一伸把背上那把大刀从伤口里一寸寸□,血淋淋地举在我面前,然后劈过来了。
  
  我见他还不错,看来还是有好彩头的,要不然就这样我假装输了算了,于是佯装发力手中长枪刺了过去,他只要轻轻反抡,我的矛就可以从手中脱离,他就赢了。
  
  嫁给他也挺不错的,我低下眼,手轻轻下垂避开了要害露出自己破绽……
  
  “啊!”
  
  “啊——”
  
  第一声是他叫的,凄厉无比。第二声含混了无数男鬼的声音,群众叫的,同样也是凄厉无比。
  
  我莫名抬眼,嘴角抽了。
  
  将军鬼手中大刀嘡啷落地,他双手哆哆嗦嗦握着我的矛,脸上极度痛苦的扭曲表情如同全身筋脉尽断丢进一个月未打扫的茅坑粪池里泡个三天三夜再倒吊着爆菊烘干浸猪笼。
  
  而我的矛,正中他□。
  
  “花……儿爷……”他脸色姹紫嫣红,双目含泪,颤颤巍巍跪了下去,“您……好……狠……”
  
  将军大人,您到底多威猛才不顾一切自己迎上来的?您没瞧见小女子正在放下屠刀羞答答地听您摆布任君享用了么?
  
  如此这般大义灭亲视死如归的悲痛模样令群众唏嘘,他被抬下去后我跺跺矛,咳了一声,“刚才是失误,下一位。”
  
  只可惜大多数男鬼捂住自己下面,望我时目光肃穆而崇敬。
  
  “我不要你们肃穆崇敬,我要你们快上来,”我松了松衣领,“能打败我的,聘礼免,嫁妆从优,今儿晚就入洞房。”
  
  就算不冲我这女鬼也有冲我这身子的,不冲我这身子也有冲阎王女婿和丰厚嫁妆的,只可惜吃一堑长一智,我没手下留情,他们白白净净素面清风地上来,然后血淋淋地回去,就连同僚黑白无常都上来了,抬下去时跟我道:“其实我就是来打酱油的。”
  
  “……哈?”
  
  “其实花儿爷您就是想保持您在酆都威风无俩一代霸主地位对吗?小的们都明白,”说着唉唉叹口气,青一块紫一块,“花儿爷,高处不胜寒,您想揍我们直说,多保重,是小的不好不该拿花儿爷的工钱还债的。”
  
  “是赌债。”
  
  “对对,是赌债。”
  
  “你欠了我一百二十年了。”我补充道,“你不说我真忘了。”
  
  第一天比武招亲,果然是以失败告终。
  
  钟馗都准备收场子了,台下看客却越来越多,酆都整个黑黢黢时鬼火亮起,夜了。
  
  我准备下台,哪知被叫住。
  
  “且慢。”
  
  声如洪钟。
  
  群众自发让开一条道,齐齐行礼。男子缓缓度来,紫衣锦袍,玉冠黑发,面庞宽正,身材高大,不惑之年的面貌更添成熟之气与翻云覆雨风范。他的身后,一行随从持剑而行。
  
  阵仗太大,我不喜欢。
  
  “吕叔叔?”
  
  钟馗在我身后惊呼,我心道,是吕伯伯哪里是叔叔,第四殿鬼王官明王。
  
  我握着长枪站在台上,他走到台前,抬头对我温文一笑,我希望我能将它理解为对晚辈的慈祥,完全忘记四十年前他还向我爹提亲的事儿。
  
  “牡丹,你今天是怎么兴起玩这个了?”
  
  “王爷,牡丹没有在玩,牡丹可是好好地在比武招亲。”我对他笑,清清脆脆道,他司合大地狱即血池地狱,我的牡丹灯笼就是从他眼皮底下拿的,那样阴邪的东西几百年了都没追究,小黑说我对他恭敬是必须的。
  
  “哦,比武招亲。”
  
  “是。”我乖乖作揖。
  
  官明王上下一瞧我的水红衣裙,有色眼光,我没吭声,半晌,他眯眼笑道:“有意思,本王也来试试,牡丹可是介意?”
  
  我心想,果然。
  
  群众大惊,是惊喜的惊,他们又有八卦唠嗑了。
  
  “王爷说笑了,牡丹怎的会介意?能与王爷过招可是牡丹的荣幸,望王爷手下留情。”我温柔笑着,又做出忧虑模样,“只不过,王爷府上那九位姐姐可是会生气的呀……”
  
  一位妻子八位小妾,还不算之前休掉的,我恨不得在他脸上用肉酱地狱的铁夹子烙上衣冠禽兽四个大字,我知晓古往今来王爷就是这个模样,可是都是几百几千年的老鬼了还跟人一样妻妾成群沉溺□,前十年还传出他把一姑娘在床上做死了的事儿。
  
  官明王面不改色笑道:“牡丹莫管她们,她们只是说说,本王爷许久未动身子骨硬了,到时候牡丹别把本王踢下台,给本王留份面子就好。”
  
  我赶紧露出娇滴滴的笑容,心想这可怎么办。鬼王级别我真心再长出十个脑袋也不够用的。
  
  难道我真得嫁给他?
  
  第二十三章
  
  难道我真得嫁给他?
  
  回头望望,台后钟馗还在那里,钟馗一个劲儿地给我打眼色,双手往自己脖子一掐,头一抬两眼翻白做娇弱晕倒状。
  
  敢情他是要我装晕。
  
  我咬咬牙,拿起矛对上台的官明王一拜,“失礼了,王爷。”
  
  王爷跟个小姑娘比武,他真是好意思。不过群众还是饱了眼福,男子衣袍轻扬,掌心如风,瞬息出手,内力浑厚,他只一招,我被震得连连后退几步,心中暗骂,我才不要和九个女鬼共享一位夫君。直直撑了一炷香的时候,“铮”一声,手中长枪被挑开,空中轮了几圈直直飞下台□土里,枪杆直颤。
  
  坏了,我手指搭上额头赶紧装晕,一副娇弱样儿还没摆好,台下一声长长的“报——”
  
  一名王府侍卫急匆匆赶到台前,拜首道:“王爷,府中要事,曾管家望您速速回府上一趟。”
  
  官明王眼角撇都没撇,还是上下打量着我,最后目光路在我胸前,嘴角倒是弯了起来。“什么事儿等本王回去再说,你这般叨扰本王兴致,回去领罚。”
  
  我赶紧把衣领向上拉了拉。
  
  “小的罪该万死,可是王爷,真的是急事啊万万不可耽搁!”
  
  群众在旁,眼睛雪亮雪亮的,官明王“……”一阵后道:“何事你只管在这儿讲。”
  
  “这……王爷,您还是随小的回去罢。”
  
  王爷这才瞪过去,虎虎生威,“本王为人处事向来光明磊落一身正气为老百姓做事,什么不可当着他们面讲?说。”
  
  我心想,娶小老婆上瘾勾搭酆都良家妇女这也是光明磊落一身正气哦。
  
  侍卫迟疑片刻,视死如归当着群众道:“回王爷,王爷昨天娶回去的小妾和上个月您带回来的花楼翠翠闹上了,您不就是因为翠翠姑娘有孕在身才把她带回来吗?那小妾把翠翠肚子里的娃儿弄死了,现在翠翠一把火烧了院子,正闹着上吊呢,王爷您赶紧回去劝劝……”他声音越来越小,吕王爷那脸越来越黑。
  
  好了,又有八卦了。我见那男鬼女鬼目光如狼似虎,赶紧对他沉重道:“王爷,事不宜迟,您赶紧去罢,您可别为了能让咱们百姓过上好日子日理万机含辛茹苦而委屈您的夫人啊。”
  
  “牡丹,那今天的事儿……”
  
  你还想娶我做小老婆,不依不挠情比金坚呀。
  
  我赶紧笑道:“请王爷放心,牡丹仅当王爷从未上过这个台。今儿的事绝不会传到府上姐姐们那儿,否则那姐姐们说不定儿把府上烧了,酆都不比人间,女鬼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您说是吧?”
  
  官明王脸更黑了。
  
  回房休息时我整个身子就软在床上不想动了。
  
  比武招亲什么的,话折子都是瞎写的,什么总会出现一风流潇洒英俊倜傥的少年郎什么什么的,都是瞎写的,就算不是瞎写,这个事儿也发生不在**。
  
  ……我果然还是得投胎,人间山清水秀,女子如花男子如玉。江南的桃红柳绿,塞北的大漠斜阳,生前我未曾好好看过,如今游走过整片江山却失了当时的心境。
  
  因为自己已经死了。
  
  爹爹说身上神气去不掉就这么投胎会重伤魂魄,不入魔障便是畜生道,这事儿我也在阎罗殿里藏经阁里查过,是有这件事儿,去除方法也是有,只不过字迹太模糊用语太晦涩我读得不甚清晰。最直接的方法是神仙帮忙,可我身上神气明显是苍音的,也不可能找个不知情的,察觉到了万一在天庭里一说,他们不在意就好,昭锦公主纤纤玉指一挑,斩草除根我就惨了。
  
  我只是个小阴差,说不准自己怎么灰飞烟灭都不知晓。
  
  最后一想,还是得找太白星君。永生永世待在**委实太对不起自己。
  
  躺在床上,窗外漆黑,烛火如豆。
  
  “……”
  
  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事情,拍拍脑袋,我望床帘一角那雕花漆木的吊钩,怔了会神。
  
  若是提及花灯,生前他也是与我一起放过的。
  
  那日也如水镜之术映像般烟雨朦胧,成亲后苍音与我的相处大都是桃花小院与邻近的小村,直到来到了人流攒动的镇子里,我才发觉苍音与人群的格格不入。
  
  周身仿佛一溜儿薄冰屏障隔开,远远的,他的眉目比起寻常人总是淡漠平静些,如一汪大湖湖面平起的烟波。
  
  我于他身边,也仿佛与人远了些,想起桃花小院隔壁的大娘平时虽与我亲热,但苍音一来也是避开。那时也未作多想,我去买了灯,欢天喜地地到岸边寻了一处僻静地儿放,牡丹花越漂越远,承载着自己许下的小小愿望。
  
  当时习俗花灯有少女等待情郎的含义,不知他是否知道。
  
  花灯漂不见了我才依依不舍地跟苍音走开,那时他问我,“牡丹许了什么愿?”
  
  “我才不告诉你呢,这是告诉天上神仙让他们保佑我实现我愿望的。”我瞪他一眼,走路拉着他的手一甩一甩,他宽大洁白的袖袍拂动,走了一阵,我又想起了什么呆呆问他:“苍音,你说神仙也有愿望吗?”
  
  苍音过了片刻才回答我,依旧是笑,“大抵是有的。”
  
  我想想,“那神仙的愿望是什么呢?他们不愁吃不愁穿又长生不老……那他们的愿望一定非常难以实现吧,臭虫子,神仙实现了我们的心愿,那神仙的心愿谁来实现呢?”
  
  苍音没有再回答我,雨大了些,他用外衣护住我身子,我拉着他到一处屋檐下躲雨,青灰色的天空,滴滴哒哒,一切静谧又温柔。
  
  我伸手想给他拍拍身上的水珠,手指触碰衣料,却摸不到半片湿意,男人那么高,从头到脚都是干净的。
  
  他眼神漆黑,身后雨水淋漓,唇角与怀抱却是温暖,他抱着我抚了抚我的背,将歪掉的花簪扶好,我愣愣地瞧着他,只觉就算是这份天地空蒙的水光,也不及他胜却人间的容颜。
  
  遥远而飘渺,可他的热度是真实的,微笑也是真实的。
  
  “冷了?”
  
  他轻轻问。
  
  我摇摇头,过了会儿才嗫嚅说:“臭虫子,我有时候觉得,你会消失,再也回不来。”
  
  他的身子极轻微一僵,又迅速放缓,将我搂得紧了些,我埋在他胸口闭上眼睛,水珠落过苍灰屋檐,曳下细细密密银线。
  
  ……
  
  我睁着眼眨也不眨地凝望床头那支雕花吊钩,拴上软绳四角垂香帘。烛光一闪一闪,算是回过神来,极是疲倦。
  
  支着身子爬起来,爬到茶几边提起茶壶对着嘴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喝到舒坦了又拖着软如泥的身子甩回床上,心中打哈哈地想比武招亲简直是比抓厉鬼还累的活儿,其它的事儿,不要再想,打着哼哼,不一会儿便陷入了沉眠。
  
  梦中的景象隐约而模糊,眼前依稀是大团大团粉色,蓬勃地几乎要逼到面前来,微微清晰一些时我看见了桃花,整片园子的桃花,衬着蓝天白云,粉嫩娇软,葱茏可爱。
  
  我以为是生前的桃花小院,又发现不是,这片桃花园,实在太大了,目之所及皆为桃花木。正想四处看看,一股热流突然窜了上来。
  
  眼前的粉红世界缓缓被鲜血浸染,天空涂抹窒息的暗黑,逼仄沉沉地压下来,桃花枝头花瓣零落。
  
  我微惊。
  
  条细细藤蔓蛇行于土地上,蜿蜒缠绕上树干,吞食花蕊,最终于花尸上雍容绽放一朵朵血红牡丹,如鹃泣血,花盘巨大,鲜艳得几乎要淌出来一般。
  
  那股热流蔓延到四肢百骸,我被灼烫得难以呼吸,梦境燃烧焚烬,眼前一片漆黑。
  
  “嗯……”
  
  意识微微浮出,细微呻吟格外清晰。
  
  这是……我的声音?
  
  “嘘,她要醒了,小心点。”
  
  “怎么可能,她还做着梦呢,等药效一来她爬上来我们躲都躲不过,还不赶快送过去。”
  
  人声。
  
  谁?
  
  身子摇摇晃晃,头和脚都被人抬着移动。
  
  这月黑风高的夜里,我是被绑架了……?
  
  我艰难地张开嘴,舔舔唇瓣,好热,身子想动,却沉得厉害。
  
  “哈哈,”抬我上半身的男人嗤笑一声,“我倒想看看,这酆都女阴差发起骚来,怎么就是一个□样,‘媚儿春’可是连石女都可弄成□的好东西。到时候那太子爷享用完了丢出来,咱们兄弟还不是可以轮番上。”
  
  “唉,真不知殿下怎就看上她了,天上不知多少美人!”
  
  “谁说是看上她了,不就是有意思呗,玩一玩不就算了,咱们赶紧送过去,王爷下的命令不听等着掉脑袋。”
  
  王爷……
  
  我刚醒一阵又昏沉下去,哪个王爷……
  
  粗糙的手指重重拂过我的脸颊,我一声呻吟,微微侧了头,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心中发凉,心道等明儿一来统统把你们凌迟丢进奈河。
  
  “你看看,你看看,现在都骚成这模样了,这小脸嫩得……哎呦喂,憋死老子了。”
  
  男人的话越来越猥琐下流,我耳边嗡嗡作响,失去了意识。
  
  第二十四章
  
  “你看看,你看看,现在都骚成这模样了,这小脸嫩得……哎呦喂,憋死老子了。”
  
  男人的话越来越猥琐下流,我耳边嗡嗡作响,失去了意识。
  
  再次被热醒时,身处一间华贵大气的房间里,我勉强支起了发虚的身子,身下时紫绸刺绣的被衾,檀木雕花大床四角垂纱帐。
  
  四下一望,应是男子的房间。又看看自己,嘴角不免抽搐。艳红刺绣牡丹的小肚兜儿外披了件金丝薄纱衣,肚兜好小根本根本罩不住我的胸,穿起来太撩人还不如不穿。
  
  再瞅瞅下面,果然……什么也没穿,一双光滑纤白的腿就横在面前,薄纱轻拢。
  
  我这是被送到哪儿了?
  
  头昏脑胀,腹下烫得厉害,我眯起眼,视线模模糊糊的,不一会儿又倒在床上,细细喘着气儿,浸着薄汗的肌肤蹭在丝滑的料子上似乎缓解了点难受,我整个身子软软贴在床上,过了会儿耐不住了,便用双腿夹着被衾前后摩擦着。
  
  意识已被烘烤得干干净净,整间寂静华丽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郁香气,细微的呻吟格外灼人。手指不由自主抚摸自己自己的肌肤,一直摸到胸前,揉搓,掐捏,片刻的舒服后是更加浓烈蚀骨的麻痒,咬着唇儿,双腿交叉给自己抚慰。
  
  听见了人声,丫鬟的声音,男子的声音,紧接着门边被推开了,我全身一缩,花底儿一烫下面热热地流了一滩,腿心粘稠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太难受太羞耻,恨不得一头撞死。
  
  脑子里全是生前莺莺燕燕的交欢画面,我咬着唇儿辗转反侧,脚步声进了,撩开了珠帘,便停住了。
  
  我艰难抬头眼前的男子一身白衣,烛光下耀了整间屋的华美金妆。
  
  他见我微微一怔,身子倒是稳,片刻后,不动声色向我走来,我迷离地希望辨认清楚眼前的究竟是苍音还是我臆想出来的男子。
  
  只听低低一声轻笑,“这便是蒋王爷的礼物?花了不少心思。”
  
  果真是他,我双手护住自己,下面痒得我几乎受不了,滚烫的身子急需纾解和清凉,我近乎痴迷地看着他的脖颈和唇瓣,光泽圆润,一定很美味。
  
  好想……贴上去……
  
  想到这儿我舔舔嘴唇,转念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么伤风败俗,一口咬上唇,生生吸了自己一口血挨了一记疼保持最后的清明。
  
  他又往前迈了几步走到床前,我使劲儿往里面缩,缩成一团浑身冒汗,双颊羞红大吼道:“你再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我就切了你!”
  
  他一停,微微莫名瞧着我,神情倒还是松散,过了会儿笑了出来,仔仔细细将我打量一番。
  
  “终于露出本相了,花儿爷?”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明明是那么戏谑的口吻,神色却是无奈。
  
  我把腿并得紧紧的,男子的纯阳气息和独属于他的味道靠了过来,那对我来说比□还有用。我真的很想靠过去,吻上去,填满那欲疯欲魔的火燎空虚。
  
  “身为阴间第一霸,怎的不小心被弄成这样?”
  
  他的脸垂了下来,发丝扫过我的脸颊,我指甲嵌进肉里无措地哭了,如果我就这么和他行房,何况以前八百年,以后的八百年我都走不出去了,我想他想疯了,现在自己又被下了药,上天为何如此要我每次与他相见都是我最不堪的时候。
  
  我眼角流出一滴泪来,“苍音!你给我出去,你不出去我就切了你!爷我可不需要侍寝!”
  
  他松散的神情总算收起来,开口,墨色眸子微微眯起,“是谁告诉你我的本名的?天下之大,没谁敢这般称呼唤,牡丹姑娘果真好大胆子。”
  
  我泪眼朦胧,咬牙切齿,呼吸不畅。
  
  他低下头,出其不意地在我脸颊上极□地轻轻一舔,我浑身血液就这么炸开了,蹬着腿儿哆嗦地呻吟一声,下一瞬眼泪掉得更凶。
  
  “真敏感……”
  
  他极轻笑着。
  
  不管他怎么不在乎,我心里一直将他作为我夫君的,被丈夫这么像对待一介流莺一样下流猥亵,我根本接受不了。
  
  “苍音!你这臭虫子!你这变态你这流氓!你给我滚出去!”
  
  我去推他,完全没力气,手指从推搡变成了紧攥,他的胸膛有舒服的清凉温度。这次他反而未对我冲撞的言语有任何反应,只是一只大掌握住我两只手腕,捏好了,另一只手伸到我眼前,手指指腹轻蹭过我唇上血液,放到自己唇间舔了一口。
  
  我脸彻底红了,呼吸紊乱,身躯扭动,被他这般撩人的动作刺激到不行,他还握着我,我忍不住下去,就这么爬上他的身子,小手扒拉开他的衣服胡乱摸着,苍音看起来虽白皙儒雅,我最是知道他身体本就是练武的料子,起初当阴差时还听说过他带兵打仗破了魔族这事儿,只不过没过多久他便入魔障杀神而受天谴。
  
  肌肤蹭上他光洁精壮的胸膛,好舒服,我脸颊潮红地惬意叹息。
  
  很怀念,很温暖,光阴太久,思念太长。
  
  “‘媚儿春’,蒋王爷还真舍得。”浅尝之后他道,一手揽过我的肩,细细瞧着我,“天上天下,就你这么一个胆敢对太子重岚这么凶。”
  
  我没听明白,哼唧着挽住他脖子,嘟着红唇凑上去。
  
  “想要?”他低声道,有点哑,浓浓呼吸喷在我脸上。
  
  怎么会不想要,就算眼前这个男子不记得我抛弃我,我还是傻乎乎喜欢他。
  
  和心爱的男子再一次缠绵,有哪个女子能够抵抗。
  
  “对啊……我想要……反正在你眼里……”我睁着水汽朦胧的眸子无神望向他,嘴角拉开了一丝惨淡笑容,“……我就只是个玩物而已……”
  
  起码在我这边,是全心全意的。
  
  他动作一滞,半晌没有动,任由着我在他胸膛上又摸又咬,过了会儿将我按住压住我的动作,力气不大不小,末了缓缓松开我,我不满地蹭上去。
  
  他手指搭在我太阳穴上轻轻一掐,一股清流灌入脑中,我蓦然清醒不少,却只见他抽身于床前脱衣服。胸口锁骨露了大片,十足诱人。
  
  见他那般我忽地惊住,彻底清明了。
  
  “……你、你干什么你这变态!”我急了,抱紧滚烫的身子。
  
  “脱衣服啊。”他撇我一眼,“女人心二月天,刚才谁往我身上爬来着。”
  
  “你再说我就切了你!断了你的小弟弟!”
  
  他脱下外袍,盖在我身上,在我一愣中挑了挑眼角,兴趣满满的模样,指指我下面,我赶紧把腿并紧,他唇角带笑,意味深长,“怎么个断法?别遮了,湿成这样,牡丹姑娘是想用下面的小嘴儿咬断我的么?”
  
  他里面一件纯白滚边暗纹长袍,气质斐然,听他用温文尔雅的玉面以及沉静温柔的声调说出这般鄙俗下流的言语我脸烧得更厉害,生前他从没说过这种话。
  
  他收了神色,静静望着我□焚身的扭动身子,微微笑低喃:“你这般美的一副身子,成天穿件黑衣裳,可惜了,人间时穿个俗气大红都比这新鲜。”
  
  “……要你管!”我喘了一口气,细细碎碎低吟,真的快忍不下去了。
  
  他看了看我,然后望了望门外,道:
  
  “你男人在哪,我送你过去。”
  
  我浑身一震,不可置信望向他。
  
  “怎么,不信?”
  
  他望过来。
  
  我手指紧紧攥着他的外袍,上面有他的气息,偏过脸闭上眼,拿袍子紧紧裹住自己背过去。
  
  他这是……不会对我出手了。
  
  也对,他有昭锦公主了,怎么可能对我这种清汤小菜起欲念。
  
  还真是拂了秦广王蒋对他的一片好意啊。我哪里有男人,我的男人早就不要我了。
  
  “我没有男人,你不要管我,我求你一件事……求求你……”我沙哑地说,□焚烧,心却寒凉,细刃切过的痛,“你把我绑起来,然后不要管我了,也不要看我,求你。”
  
  一夜难眠。
  
  意识完全被药性侵蚀支配,躺在床上不停翻滚,手脚被捆住。许久我还记得床板与身子怦咚怦咚碰撞出激烈声响,自己那不停的呻吟嘶叫,火烧疼痛,呢喃些我完全记不得的撩人情话。
  
  可我还是忍下来了。
  
  苍音就坐在外间,我感觉得到他在那里,他坐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他撩开珠帘进来,我浑身虚脱倒在床榻间,长发披散,大汗淋漓。身上的男子长袍因为我身子的扭动落于床下,纱衣被汗与腹下那令人羞耻的液体浸得透湿。
  
  他一靠近,我抱紧身子背过去,不想让他看到。
  
  他又将我掰回来,目光落到我唇上,伸手用手指轻轻蹭了蹭,“咬成这样,嗯?”
  
  我没说话,嘴唇已经麻掉了,口腔里全是血腥味。
  
  他拿了面铜镜过来让我瞧,镜中女子面颊酡红,真真正正的媚眼如丝。薄纱湿得看不见贴在身子上更显妖娆,那抹鲜红肚兜斜斜挂在身上,脖子上的红绳几乎已经散开,露出大片雪白春光,跟阳世一介**卖笑女子未有什么差别。
  
  “你什么意思?”我虚弱地问他,身体里仍是空虚。
  
  “这副模样,莫再被别的男人那儿看去了,”他解开了我的手脚,外衣套在我身上,又将我整个人圈在怀里,茶盏递过来,青叶色泽,提神香气,“喝一点。”
  
  我没力气,他将我抱稳了喂我,我小手小脚地缩起来,抿了几口热茶,又出了一身汗,好了许多,头依旧昏沉沉,倚在他肩膀上。
  
  很安定的感觉,我暂时不去想未来,闭上眼。
  
  他回头望了眼床铺,笑道:“整张床都被你弄湿了。”
  
  我脸红了,有些挣扎,“你怎么这么下流,放开我,我要走了。”
  
  “去哪,比武招亲?”他声音没有改变,依旧是轻轻的。
  
  第二十五章
  
  苍音没应答,只是道:“今天还比么?”
  
  “比。”
  
  “是谁都愿意嫁么?”
  
  “是。”
  
  “牡丹。”
  
  他轻轻唤了我一声,低低柔柔,我心弦被他拨得发颤,他正欲说什么,门扉叩响了。
  
  “殿下,时辰不早了,王爷和昭锦公主都在堂上等您呢,早膳早已做好,就差殿下您了。”
  
  丫鬟的声音。
  
  苍音对门口道:“知道了。”便放下我,摸摸我的脸,似乎确定不那么烫了后起身。
  
  又对外头道:“拿一套姑娘行装来。”
  
  “殿下,公主殿下在等您呢……”
  
  “等姑娘拿来再做则个。”
  
  “是。”
  
  衣裳很快拿来了,窄袖束腰的叶绿衣裙,刺绣枝头黄鹂,我穿着刚好合身。
  
  “这般好多了。”他含笑道,面色安静,“鲜亮点儿的衣裳衬你肤色。”
  
  我没说话,不知他心中所想,只不过他眼中有寂凉的神色,我又看不懂了。
  
  “以后就算在自个儿家中也注意一些,茶水闻一通再喝,莫再粗心大意了。”顿了顿,似有叹息,“牡丹,你是女孩子,保护好自己。”
  
  我愣住,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走前吞吐道:“……谢谢你。”
  
  他停了停,抬脸看我,“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碰我。”
  
  苍音笑了笑,“我倒是有些后悔。”语毕,望了望窗外花园回廊,清晨空气尚还是湿润,眼前雾蒙蒙,他又开口,唇角浅浅笑意褪了几分,“我在想,我若是君子些,你以后便不这么躲我了。”
  
  我从后花园小门离开,而他则进了大堂去见昭锦公主和秦广王。
  
  ***
  
  这口气我定是不能咽下的,秦广王就算看不起我这小小阴差,也不能在阎王爹爹眼皮下作威作福。
  
  能进出我房间的只有丫鬟春梅。
  
  我又打听家丁,昨夜那个时候有谁出入过我的房间,一问只有春梅,我素来不需服侍,春梅也只是打扫房间罢了。她是我百年前救回来的生魂,生前她夫君为了十两银子将她卖到**,她跳河死了我便带她来**,一路上嘤嘤嘤哭着接着就跪下了求我收她,她不愿投胎再入红尘伤一回。
  
  我招来了春梅,细细瞧着她的脸,白净清秀的小姑娘,心想秦广王用了什么法子让她乖巧无比对我下药。
  
  “春梅,你在我这儿做了这么久的活了,我还没好好谢谢你。”
  
  春梅低眉顺眼道:“是**待春梅好,**可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春梅定是尽力做到。”
  
  我拉过她一只手,正欲与她说上几句,忽摸到一环冰凉物,见了惊讶赞叹道:“啊呀,好漂亮的玉镯子,不知是谁送的?”上乘色泽,显贵之物。
  
  春梅脸上浮过惊慌又迅速压下来,“**说笑了,这是春梅闲时自个儿在西街市集买的地摊货。”
  
  我松开手,她退了几步掩住了镯子,恭恭敬敬立着。
  
  我坐在茶几前,手指轻叩搭在桌沿一下一下敲着,抬眸瞅着她,唇角挽出一个笑,“恰好我这儿有个活,我觉得特适合你。”
  
  “**请说。”
  
  我两指拈出一枚小纸包,在她眼前摇了摇,搁在桌上了,“这个是秦王府内自个做的‘媚儿春’,春梅妹子冰雪聪明可是认得?”
  
  春梅身子一颤,仍是低着头,“春梅需做个什么,**请讲。”
  
  “明人不说暗话,春梅你自己吞一包。今儿晚就住在秦广王府上可好?明早儿我便带侍卫到他府上要人,全城的都会知道是那秦广王诱拐你,是你委屈了,正好春梅你也可名正言顺地嫁到王府上,我这也算是替你寻个好人家了。”我细细看着自己指尖,笑道,“你放心,王爷虽然有了三位夫人,也不会亏待你的。”
  
  我只是个小阴差,动不了秦广王任何,不过王爷嘛,重的无非便是那份面子,最忌讳被寻常百姓唠嗑的。
  
  春梅满脸惨白,扑通跪了下去,颤着唇儿,只听她悲切一声“**”,双目含泪,我打了个手势,“别,你这模样我话折子里看多了,无味儿,要不你听我的嫁个好人家,要不我这就把叫人把你扒了丢进寒冰地狱,那儿正好锁着的恶鬼都是汉子几百几千年没见过女人了。春梅,这一百年我带你不薄,什么都罩着你,你做的活儿最少,你在府上丫鬟家丁都敬你三分,”我咽了咽喉咙,“你是被你夫君抛弃的,我也是,所以我总想你好些,可是你对着主子下药,是我看错了你,你好自为之。”
  
  春梅闻声潸然泪下,我一起身她便抱住我,“**,是春梅不好!**不要丢下春梅呀!那王爷口口声声说春梅若不听话他便让春梅有苦头吃,春梅不敢啊!春梅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我低头对她笑了笑,“你有委屈,你可以跟我说,我再不济护住自己丫鬟的能力还是有的,王爷他一个威胁,我对你百年的好你可以全然弃之不顾,他是给了你钱财还是名分?”说到这儿春梅身子又一颤,我心下了然,“春梅,你这般和卖了你的夫君有何区别?”
  
  她整个地僵住了,怔怔抬起泪眼。
  
  “你是不是喜欢王爷?”我伸手摸摸她白皙额间的淤青,秦广王风流倜傥手段高明,俘获女子芳心只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很好,喜欢男子没有什么错,今晚你就上他的床罢。”
  
  秦王府王爷寻花问柳竟寻到了堂堂阎罗天子府上,将一等丫鬟春梅下媚药强行带到自己房里欢好,事发后春梅嘤嘤泣泣控诉王爷风流暴行,几欲跳奈河自尽,一时间大街小巷唏嘘不已,王爷颜面尽失,阎王爹爹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考虑压缩他司地狱职权。
  
  我从秦王府上回来,想起王爷早晨的瞠然以及见到我后恍然大悟的晦涩神色,心中舒坦许多。
  
  送我的东西,我自然得诚惶诚恐还回去,被撞破时春梅身上只着一件小红牡丹肚兜和一件金丝薄纱,情趣十足,群众八卦时不免唠嗑几句王爷的古怪行房性趣,引为笑谈。
  
  钟馗嗑瓜子跟小黑叨念这事儿时,我见时辰差不多,便拍手道:“摆台,比武招亲。”
  
  第二轮粉墨登场。
  
  我依旧威风凛凛手持红缨大枪,时辰较早,台下观众还没聚起来时,我瞥间了一抹黑色身影。
  
  尚以为是小黑,正欲唤出来,身后招呼的钟馗和布置的家丁赶紧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太子殿下。”
  
  我再正眼一瞧,果真是太子重岚,平和深邃的眉目如洪荒远古描摹的湛湛钟声,他慢慢走上朱红地毯的比武台,我也赶紧跪下来,“殿下。”
  
  他今日怎么一身黑袍,暗金龙纹,他眉目本是平静如水,这般添了冷厉,远远望见,脚下便是一溜儿寒气。
  
  他扫我们一眼,“这不是云顶天宫,**哪来这么多规矩,免了。”又将目光落到我身上,淡淡道:“都下去,牡丹你过来。”
  
  太子的话我哪能不听,赶紧起身与他走到一边,身后钟馗的目光要多诡异有多诡异,我回头瞅一眼,他笑得狗血沸腾。
  
  苍音眉宇间皱褶很是好看,“怎的又一身黑。”
  
  “穿别的,容易脏,而且您还不是一身黑,不过黑得贵气多了。”我赔笑,望望天色,这儿离奈何桥并不远,“殿下,命格上写您今儿巳时得去投胎转世历第三遭情劫。”
  
  他没再多问,与我拉开了一丈距离,轻抬手指,“出手。”
  
  “……哎?”
  
  “出手。”
  
  我莫名,觉得他此时明明沉静的神情却像个认真的孩子。
  
  “牡丹,出手。”他淡淡道,声音柔软得像人间村庄里隔壁从小一起长大的清雅书生,下一瞬,话锋一转,“你不是阴间第一霸么,花儿爷?”
  
  这是调笑,一定是调笑。被自己喜欢的男子说成是“爷”当真令人炸毛的。况且太子殿下都下令了我只能出手了。
  
  我有些气,昭锦公主那边婉儿婉儿唤得真好听,我这边就是爷,情何以堪,牟足了力气一枪饱含煞气刺过去,雷霆万昀。
  
  苍音毕竟是天君太子,估摸拿书的力气都未使出来,他指尖一挑,我手中力便散了。
  
  我愣愣看着枪杆从我手中滚落,呛啷落地,台下钟馗眼睛都直了。
  
  “好了,我赢了。”
  
  苍音慢慢道,我抬头便撞进他隐约目光里,瞳孔是夜里深深的墨色。
  
  “莫再摆台了,嫌自己嫁不出去?”走过来伸出刚才挑断我所有力气的手指,指腹蹭过我的脸,他望过来,不深不浅,“从现在起,你是我未婚妻,不必再比武招亲。”
  
  我浑身一震,退后几步,惊异望着他,脑袋像洗过一般空白,心脏都快跳出胸口。
  
  “殿下您别再说笑了……这怎么可以……”
  
  开这种玩笑,他是还想见我不堪的模样吗。
  
  “牡丹,”他静静道,“我没有开玩笑。”
  
  第二十六章
  
  “牡丹,”他静静道,“我没有开玩笑。”
  
  我差点就这么窒息了,这算什么,又回到原点了吗,我就是个小小女鬼,他是上神太子,千万年也许就下**这么一遭,他正牌未婚妻子都还在酆都,他就这么说,他到底想怎样?
  
  “你不是开玩笑是什么……难道你可以放弃昭锦公主娶我么,太子殿下?你觉得天上地下的女子你都可以任意玩弄看笑话的吗?”我咬牙出声,“苍音,你既然没有真心就别说这种话。”
  
  钟馗和家丁的脸立即白了。
  
  我冷下神色,掌心却全是汗。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在酆都向来言辞寸寸把捏不曾几多疏漏,如今却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苍音听我这般顶撞话语,不怒反笑,伸手蓦地将我拉进怀里。
  
  我顿觉羞愧,低喊一声,“苍音!”手指掐了过去下意识挣扎,他抱紧我,在我耳边道:“爪子又露出来了?别动。”
  
  声音清清,他一手揽住我腰,一手由后背摸上我的左耳耳后,轻轻摩挲。他用只有我才能听清的声音低低道:“第二世你初次见我,你说,我是你前世的情人。”
  
  我一怔,脸上微烫,“那是我瞎说的,你放开我。”
  
  他手指依旧抚摸我耳后,那块软肉我敏感得紧,有些哆嗦,他却在我耳边吹热气吹得我浑身没力气,“你耳后有菱形兰花印记,它不会瞎说,”苍音声音沉下去,顿了顿,悠悠问了一句,“你可知它的含义?”
  
  “我不知什么兰花印记……”从来没有听谁说过。
  
  他手指停了停,又轻轻地揉,听不出情绪来,“看来我以前于你,可是害羞得紧。”
  
  我心跳未缓,又被他这一句惊得忘记挣扎。
  
  他松开我,目光落向我身后,一只手却握着我的手腕,紧了紧,又放开,眼神深深,末了拢拢衣袖下台,黑发轻扬。我这才回头,看见昭锦公主及天兵天将正从街道朝这边过来,顺着这条街投胎转世。
  
  “殿下,怎么自个儿先出来了呢,让臣妾好找。”
  
  苍音于台下等她,待她走进了,才笑了笑,“走罢。”
  
  昭锦睁着水灵灵的眸子,极快地将目光从我脸上掠过,掩袖道:“殿下,您这是愿意婉儿陪您一同入凡了?”她笑得娇艳如花,“殿下,婉儿好开心。”
  
  “父君都这般应了,是你有本事,你本不该下凡受苦。”
  
  “能和殿下在一起,哪儿都是甜的。”
  
  说得真好听,是谁教司命星君写那么好的命格,有本事她也投胎个**丫鬟试试。
  
  我瞟他们那成双成对的般配样儿,心里酸得像吃了一大笼青枣子,难受得紧,背过去,对钟馗和家丁招招手,“收班,爷不做了。”
  
  钟馗摇摇扇子,笑嘻嘻道:“姐,吃味儿了?”
  
  “我好得很。”
  
  他晃悠悠朝奈何桥望了一眼,“看样子他是真不记得你了,不过现在对你也不错啊。”
  
  他一下子戳到了我的痛处,我一眼横过去,“今日去寮里领差事,你随我一并去凡间。”
  
  ***
  
  第三世苍音年及成冠时,太白星君来找我了。
  
  我想了几日,还是答应了。古往今来苦的为何是女子,奈何桥旁为何有几世几世等待着的少女,每个魂魄身上,都有一段比话折子更加曲折缠绵的坎坷故事,想到最后,无非是情,放不下的情。
  
  生前苍音待我太好,我忘不了他,依旧喜欢他,很简单的事情,可是这又能怎样呢。思虑再三,为鬼处事,仰不愧于天俯不负于地,我促成这段良缘也算是对得起他,末了去除神气好好投一户好人家,一碗孟婆汤,忘记前世今生。
  
  只不过有些舍不得小黑和阎王爹爹他们,不过罢了,先好好享受一世再说。
  
  我问太白星君:“为什么是我,宿命星君司命星君各个不都比我厉害么?”
  
  银发男童只是面无表情道:“牡丹姑娘还是莫问过多,天上天下,熟稔重岚殿下习性喜好的或许只有姑娘了。”
  
  我怔了怔,才转口道:“你说好的,这一世苍……太子殿下他爱上昭锦公主了,回天上他们成亲了,你就把我身上神气给去了。”
  
  “姑娘身上神气非比寻常,有这般能力的乃九重天尊贵上神,到时候公主殿下自会助你投胎。”
  
  我一听更蹊跷了,为什么我身上除个神气这么难呢?翻了藏经阁问了爹爹也没得出个什么结果。
  
  太白星君不再多言,从铜镜里隐去了面庞,走之前在我掌心点了一颗朱砂,朱砂只停留一瞬便水漾开般消失了,苍音若是情劫命数到了——他爱上昭锦时,又会重新浮现。
  
  这一世昭锦公主还真是公主,平乐皇帝的第七位公主,好游山水,受母亲的影响,好佛法,珑国不少寺庙都是她起了主意兴建的,准确地说,玩到哪儿觉着这儿山水好风光好,便大兴土木修建寺庙,另一个方面来讲是个奢侈的公主。
  
  不过正因如此,她的名号,“慧仁”公主殿下得以扬名天下,受众多佛教行僧的爱戴,某些寺庙塑了她的铜像以表敬意。甚至一度流传出她乃观音菩萨转世普度众生之类的云云,我想那天上观世音菩萨听到了不知作何感想。
  
  慧仁公主十七岁,珑国皇宫里正是每年春末召宫女秀女的时候,太白星君赐我肉身,我穿着一身素净平凡民女的衣裳去宫外报名。
  
  “名字?”写报名表的太监口气挺差。
  
  “民女小花。”
  
  “小花?”他抬头,我赶紧把表情调整为恭恭敬敬唯唯诺诺,太监用舌头挤掉了牙缝里的油青菜,咧嘴笑笑,声音娇滴滴的,“面皮子倒还不错,可惜这名字就跟畜生似的。”
  
  我心说好的,赶明儿您入黄泉我忙不迭给你择个畜生道。
  
  侍婢选拔本就是苦差事,要混到慧仁公主身边更是困难重重,嘴要伶俐,脑子要机灵,模样不能生得太好喧兵夺主又不能太差拂了主子的面子。我一进宫就从姑娘队伍里闪开,肉身不能飞,不过进了皇宫事儿就好办了。
  
  稍微走进去了一些,便看见了宫女的统一服装,白色轻纱宽袖上衣束着浅樱桃红的抹胸襦裙,浅黄的丝带,裙摆逶迤高髻斜簪,这算是我在历个朝代中见得算端庄大方的,只不过胸口露的有些多,我捻了个诀换成了宫女装,就着最近一支宫女队伍混了进去。
  
  三日后正是每年公主及皇后去浮空山龙云寺参拜烧香的日子,浮空山层峦叠翠、瀑水飞花、云海烟霞,极是幽静修身之处,他们定是会在那儿住上一段日子赏尽春光再回来。深夜的时候我到了公主殿,心里琢磨着怎么跟公主套近乎好让她带我一起去龙云寺。
  
  皇宫龙气重,身为女鬼一只我胸闷得慌,轻功跳上宫殿金色屋顶,跟话折子里小偷一样揭开一片瓦砾往里面瞅。
  
  公主寝宫金碧辉煌,一左一右两名侍女正服侍公主更衣。我见了慧仁公主瀑布般的青丝和雪白如玉的肩头,雕花鎏金铜镜里反射出她的容颜,这一世昭锦公主一如既往,绝色无双,那眼那眉美得令人心惊。身旁有个青衣的丫鬟跟她搭话,无非是一次又一次赞美公主美貌之类的云云,口齿伶俐,笑意满满,应该就是公主的贴身侍婢了。
  
  我目送那贴身侍女在公主就寝后熄灯回丫头的厢房,心说对不起,摸进厢房里果断给她下药。一出门月色朗朗,黑衣男子立于门前一身寒气。
  
  先是以为被发现了,后又看出是小黑,舒一口气,“你干什么,吓死我了。”
  
  他身影一瞬,幽烟般掠到皇宫屋顶,我只好吭哧吭哧跑过去再吭哧吭哧轻功跳上去,肉身伤不起,速度不在一个层面上。
  
  夜里寂静,隐隐有御林军齐齐踏过的队列声响,巡夜的宫人提灯逡巡,火烛密密,楼宇屋檐,大气磅礴,在黑暗中寂静如画,那白石大道两旁一盏一盏白石宫灯座透出的光依次并列到远处渐渐稀薄。
  
  “六界自有规律,法术别用太多出了命格,牡丹你小心些。”
  
  专门跑过来说的是这个?我道:“我刚才下的是泻药,死不了人的。”
  
  小黑继续道:“明儿你去浮空山龙云寺,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我想想,“风水宝地,辟邪之处,佛门静地。”摆摆手,“小黑你放心,那些和尚伤不了我。”
  
  他未再多说,将腰间碧云龙纹的白玉接下来,拉过我的手放进手里,我一愣,这东西小黑自我见他起一直带着的。
  
  “如果出了什么事,莫勉强,可以叫我。”
  
  “我又不是上战场,就是当个红娘而已,谁让司命星君名隔离写昭锦公主与太子爷相遇在龙云寺呢,我也没办法。”我耸耸肩,而手心那块云却是莹润温暖的,刚一触上身子就像是搁在温泉里浸过一般舒坦,方才因龙气而造成的不适一扫而空,搁在手里,就不愿放开了。
  
  神与人不同,即便投胎,若是违背了意愿,那司命星君就算是拿刀把命格刻下来也无济于事,昭锦公主怕是这样才出外力想让太子爷爱上她吧。只不过太白星君把任务下达到我身上,只是不知她若日后知晓了我的身份会作何感想。
  
  我收好了玉,抬头看小黑,他戴着面具的面庞在月光下朦胧模糊,面具镀了一层水光,我不知为何,忽然伸手摸摸他的下巴,没有胡茬,下颌的曲线十分漂亮。
  
  “小黑,这一世我办完事就去投胎,那你……”我眨眨眼,冲他露出笑容,“我投胎前,你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好不好?”
  
  第二十七章
  
  “小黑,这一世我办完事就去投胎,那你……”我眨眨眼,冲他露出笑容,“我投胎前,你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好不好?”
  
  他身形一僵,我感觉到了,男人的身体在夜色里如同一片薄影。我记得最初他教了我那么多法术,他带我去血池大地狱取花鬼灯笼,他说,既然决定成为无常,那便看清世事无常,唯一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罢了。
  
  他说,牡丹,忘记那个男人,情不过转瞬,只有你是最鲜活。
  
  这般算来他是我师父,我望着天边一道皎皎明月,正想说开玩笑啦逗你玩的,哪知男人紧抿的唇中吐出了一个字,“好。”
  
  “哎……?”
  
  “好。”
  
  小黑的声音淡淡的,含在风里月色里缥缈化去了。
  
  我愣了愣,高处风声低回,耳边发丝飘动,嘴上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你别耍赖。”
  
  “好。”
  
  “那我投胎完那一世你来接我好不好?”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想到我已经一碗孟婆汤下肚不记得他,一想到可以看见顾殇大人庐山真面目心情大好。
  
  “好。”
  
  我又扭扭身子,示意一下自己身上白衣红抹胸的宫女装,“我这身好看不?”
  
  “好看。”
  
  我挑眉了,定定看着小黑那黑铁面具,“你今天是怎么了?感觉都变味儿了。”
  
  小黑竟然勾了勾唇角,流出一丝笑,我一看竟觉得熟悉,记忆中他是极少笑的,现在想来,自从我一世前接了给太子爷做红娘这份差事,跟小黑的搭档活动都变少了,正这么琢磨着以后要不上哪里一起玩一趟,他道:“我以前是什么味儿?”
  
  “你总是瞪着小眼神儿鄙视我,还说我丑,还说我丢三落四,还说我纯爷们儿,还说我活该找不到男人嫁了,我说我找不到男人嫁了还不会找男宠吗?”
  
  小黑瞥我一眼,又开始轻蔑了,“就你这模样,还想养男宠。”
  
  我一脚踹过去:“顾殇,你欺人太甚!”
  
  他闪开,我踹,他再闪开,我再踹。踩得瓦片咯啦咯啦响,最后差点就掉下去,小黑一见本与我隔得老远的这下晃到眼前攥住我袖子往怀里一带,我终于可以从善如流地踹了他一脚。
  
  虽然我看不到,但我知道小黑脸绝对黑了。
  
  我在他怀里笑得很得瑟。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三千世界六道轮回,就我一个敢这么踹他,他也由着我折腾。
  
  小黑唤了我一声:“牡丹。”说话的时候,胸腔微微震动,我竟从他身为鬼那冰冷的身体中感到一丝暖意。
  
  “嗯?”
  
  “我先走了,你好生照顾自己,玉佩别弄丢了。”
  
  “我知道你宝贝它啦,不会的不会的。”
  
  他又笑笑,这次当真是有暖意了,“你总是丢三落四。”
  
  我瘪瘪嘴:“好吧你赶快走吧,又说我真讨厌。”
  
  ***
  
  第二日慧仁公主那贴身侍婢便未出现了,之后连着好几天都未出现了,昭锦公主勃然大怒连太医就请过来了。原来她对她的下人还不错。
  
  只可惜我药是放多了一点,还沾了点阴气,想来那侍女不止上吐下泻可能还会受点风寒,浮空山定是不能再去了,我心念阿弥陀佛,用术法迷了太监总管篡了他的记忆,他也就领着我踏上层层七七四十九级白石台阶踏进了慧仁公主寝宫。
  
  煦帝驾崩后珑国又是欣欣向荣的太平盛世,那些公主妃子们在皇宫里除了夜夜笙歌勾心斗角不就是出门晃晃,公主寝宫那叫一个霸气辉煌,公公领我进宫,向慧仁公主禀报一番,又将她那位贴身女侍如何如何不适,而这次领来的丫头又如何如何乖巧恭恭敬敬细细一说,梳妆台前雍容华贵的公主眯起了贴金粉的眼儿,搁下了沾上青黛的细细眉笔,纤白五指丹蔻鲜红,她垂眸瞧着我,神色凉凉。
  
  我摆出乖巧敬畏的模样跪好了,跪正了。
  
  “脸抬起来给我看看,今儿下午就要出门了,李公公莫带什么不入眼的丫头来。”
  
  “公主殿下多虑了,为公主服侍是花儿姑娘的福分,方才她与小的说,这是她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事情。”
  
  我抬起脸,跟自己说,表情一定要娇弱景仰的小姑娘状。
  
  慧仁眯眯丹凤眸子,下颌轻抬颇有气质,耳坠摇曳出金光,“带下去,这妖媚的脸看得真让人心里不舒坦,出去了别人还以为本宫带了只妖精,公公,给我换个丫鬟。”
  
  我牙都要咬断了,赶紧做出惊恐的模样,眼里迅速蓄出泪水,我这脸白白净净哪里像妖精了,赶紧给公主磕头。公主不理我自个儿在那里化妆描眉,李公公只要带我出门了。
  
  刚迈过门槛,又被叫住,“把她带过来,我要她了。”
  
  我和李公公又赶紧恭敬地折回去。
  
  “这丫头被父皇皇兄们看去了还不是收了,”慧仁公主漫不经心道,“就放我这儿吧。”
  
  我深刻地发现慧仁公主留下我不是因为公公说我乖巧伶俐,而是因为她看不惯我的脸,于是服侍她的时候我大多数都是垂着脸的。
  
  “你叫甚么”
  
  “花儿。”难道我说我叫牡丹么,如此妖媚的名字,生怕她就把我这脸给划了。
  
  她道:“本宫要你真名。”
  
  我想想,心里冒出一个名字,心对小黑道抱歉,“奴婢姓叶,名唤清花。”叶清花,多小清新。
  
  “那以后本宫唤你清儿,相思,如意,”她转头叫来两个侍女,又对我道,“宫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李公公说你是个聪明的人儿,你只需好生跟着,本宫不会亏待你。”
  
  “是。”我乖乖巧巧俯首。
  
  ***
  
  浮空神山位于珑国北部,皇眷大摆阵势抵达的时候是下午,已是春末,而山中仍是四月桃花景,料峭的寒气渗得人胸口都是凉的,四周树影山间空翠,宛如浸在一潭碧沉沉的水中,鸟雀一溜儿盘旋飞向天空。
  
  山涧流水,依山势而建的凌空楼阁模样恢弘而雅致,沿着石阶一路蜿蜒上行来到了龙云寺。
  
  我将小黑给我的碧云龙纹玉佩穿了红绳挂于胸前,刚越过大门便听见佛音阵阵,一股暖流由温凉的玉佩渗进胸口护住了心脉,我抬头望着那龙云寺黄金牌匾,又望望寺内,一道道凡人难以见到的金色云烟缭绕在整片寺庙中,佛法无边,这里真不是女鬼该来的地方。
  
  慧仁公主驾到寺内自然是恭候相迎,慧仁公主身着杏色长袖披帛,裙摆逶迤,打点一番,去升龙殿祭拜,大殿辉煌,我正欲随公主进殿,身后一道声音,“这位施主请留步。”
  
  我回头,竟是这里的老方丈,个子瘦长,白袍红袈裟,白须飘飘,心咯噔一响,看看公主于如意相思进去了未曾停留,也就立于殿口,回身对方丈行了一礼。
  
  只听方丈道,声音倒还是清朗:“施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心想这和尚道行未免也太高深了,这都看得出来,实在不行篡他记忆便罢,于是娇娇行了个礼与他来到一边。参与祭祀的人流远了些,我便道:“方丈有事便只管道来,待会儿我还得去服侍公主殿下。”
  
  和尚又行一礼,“敢问施主家中可有亲友修行佛法?”
  
  “我是慧仁公主女婢,家中无父无母,名为叶清花。”
  
  他定定看着我,阿弥陀佛打了个手礼,“施主,此乃佛门净地,施主纵有千万苦衷,也不应来此求果。人生在世,不过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既然你已脱出红尘,何必又苦苦挣扎,去寻那不可得的结果?”
  
  我冷笑一声,心中摸索对方看出个几成,“方丈说话还真是酸溜溜文绉绉,我只是随慧仁公主而来,你如今不曾出手将我收了,只不过是摸不出我修为如何,我又是没做什么坏事的样子,看在佛门慈悲的份上想让我好生离开吧?”
  
  方丈脸色微变,片刻后悠悠叹了一声,“阿弥陀佛,姑娘慧根深种,周身神气萦绕,胸中面色却含一团鬼气,前世应是修仙之人,何必如此执着,老衲意思是姑娘若是愿意,老衲愿为姑娘超度遁入空门。”
  
  原来绕来绕去他说的是这个,我又将笑容放得柔和了些,“我不想修仙成佛,我只想转世为人,这一世我没有找到真正疼爱我的人,下一世我总会找到。”
  
  没有情,我依旧可以活得很好,但是我想要,作为凡人,平凡精彩。
  
  方丈沉默了,抚抚胡须,
  
  我见他不再多言,心想是应许了,身为阴差,修为不浅,大多会被认成是妖魔鬼怪,几百年来我都习惯了,被我虐到鼻青脸肿的法僧不在少数,只不过如今肉身有所限制,又对他福福身,转身走向昭锦公主,走了一半,忽地转身,一字一顿对方丈道:“我只是个女人而已,红尘怨苦痴嗔,我都知道的,谢谢你。”
  
  
《十世待君安》63 十世待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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