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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利艾】【利威尔中心】骷雪白

13 【利艾】【利威尔中心】骷雪白 (第2/2页)

在这样繁华的显得有些空洞的王都里,寂寞的人总是多的。
  
  利威尔将马交给酒楼的小二安置,孤身踏入。大厅里并没有什么人,这个时候还能在这样的地方消费的必然都是有些身份身家的人,那些人往往只会呆在二楼的雅间里。
  
  利威尔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所以他就在一楼大厅里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叫了一壶酒,静静地坐了下去。
  
  酒是王都的酒,雪是王都的雪,这个地方没有北地的痕迹,就连北地的人也没有。
  
  利威尔想起那一日他站在廊下,阿诺德的贵族公子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
  
  “我在统领的身上,看不到北地人的影子。”
  
  他是北地人,他是。
  
  利威尔捏紧了酒杯,直至这个时候他依然能控制自己的力道,不让手指捏碎它,这证明他还没有被激怒。北地的狼一旦被激怒,就没有理智可言,但他现在还有,证明他并没有为那句话感到愤怒。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他确实如那公子所说已经不是一个北地人了吗?他是忘记了很多事情,关于北地的,关于过去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北地是否还有亲人,他印象中自己就是孤身一人,孤身一人站在王都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周围的人都是陌生的,他们推搡着他的肩膀,人流像不可抵挡的浪潮一般将浮萍一样的他随意的带走,他不知道他要去哪,他也不知道他能做什么,王都就像是一个可怕的巨兽,从他看到它的那一刻起,他就恐惧了,臣服了。
  
  利威尔狠狠地灌了一口酒。
  
  “哎呀,这不是统领么。”这时候一个人从门外面的马车上走下来,步履悠然的踏入大堂,他看到了坐在角落的利威尔,笑着走了过来,锦衣上金银线绣织的纹路在灯火下光芒流转,金发下的蓝色眼瞳深沉如黑夜的天空,他的唇角温文尔雅地扬起,笑容亲切又不令人觉得疏离,声音温和动听。
  
  利威尔站了起来。“公子。”
  
  “统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金发的公子看了眼他桌上的酒盅和酒壶,含笑轻声问道。
  
  “只是闲来无事。”利威尔淡淡地说,“冬日天寒,喝酒暖身。”
  
  金发公子微微眯起纤长的显出几分柔美的眼睛,蓝色的眼瞳中的光芒温柔的揉作一团,在灯火中浅浅地发亮。“如此这般,我也就在这里陪着统领喝一杯好了。”
  
  利威尔立刻推拒,“公子身份尊贵,还是到雅阁中的好。”
  
  金发公子却已经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夜幕深沉,这酒馆里的客人就你我二人,有何顾虑?”他笑了一声,眼角微微挑起,“还是说,统领不愿与我一同喝酒?”
  
  “不敢。”利威尔立刻坐了下来。双腿微微打开,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腰背直挺,低着头。
  
  金发公子忍不住笑了。“统领就这样与我喝酒吗?罢了,看来我在这里只会让统领不痛快,就不打扰统领了。”
  
  利威尔又迅速的站了起来。“属下不敢。只是公子与属下身份实属云泥之别,如此平起平坐实在是有失礼数。”
  
  公子看了他一眼,慢慢说道:“统领,我可说过,你真的不像是北地人?”
  
  利威尔抿住嘴唇,没有做声。
  
  公子的眼神微微侧开,脸上依然是温和的笑,只是此刻却带了点冷淡的意味。“亦或许是我想的太多天真,以为这世上没有驯服不了的狼,却忘了狗都是从狼驯化过来的。”
  
  虽然这话直接将他比成了狗,但是利威尔并不恼怒。他垂下眼睛,平静地回答:“公子为天上云,不论飘往何处都无需在意他人所想,随心所欲;而我等只是这地上的烂泥,不变作他人喜欢的模样,就只能被踩在脚底下了。”
  
  公子的视线慢慢扫过他,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慢慢地笑了。
  
  “你说的没错。北地现在也不过是这王朝君主脚下的一块烂泥而已。”
  
  利威尔心中一震,抬起头去,金发公子却已经转身离开了酒馆。他的背影修长挺拔,披着纹绣星月飞雪的黑色大氅,在苍白和黑暗两种颜色的夜幕下的王都里,就像一头孤独而冷傲的狼。
  
  利威尔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那天他所看到的琴师的背影。
  
  他们的背影都是如此□□不屈,像承载着狂风暴雪却依然不肯弯折的竹,好像是即便被折断了,那竹刺也要狠狠地扎一下人才甘心一样。
  
  那两个人一黑一白的背影渐渐重合,只有他一个人孤立在风雪中。
  
  紧紧地握住了刀,最终却蜷缩了下去。
  
  【直至最终忘却的回响】
  
  琴师在郡王参加宫中家宴的前一天回到了蜃字楼。府邸之中突然安静了下来,利威尔觉得很不习惯。
  
  郡王是个爱热闹的人,虽然他不是,但是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这样的环境,突然变回冷清,让利威尔觉得有些恍惚。
  
  这两日他休沐,无事可做,竟然来到了蜃字楼。
  
  “啊呀,这不是郡王府的统领大人吗。”蜃字楼管理清娼的妈妈见过他很多次了,看到他进门,立刻笑眯眯地迎了上来。“统领这次是一个人啊,自己来玩吗?”
  
  “啊,算是吧。”利威尔心不在焉地说。
  
  “呵呵,这两日,蜃字楼刚刚新来了几个干净漂亮的小女孩,既然是统领自己来玩,妈妈我也就不藏着了,统领尽管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妈妈一边将利威尔拉近门一边靠在他身侧笑着说。
  
  “唔……”利威尔有些窘迫,他很少来这些地方,来了也只是为了郡王的玩乐,自己来玩倒是第一次,对于妈妈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不……不用了……叫几个会弹琴唱歌的就行了。”
  
  妈妈看着他暧昧的笑笑,却没多说什么,将人安置好了点点头下去吩咐了。
  
  利威尔坐在房间里,有些不自在的看着那些柔软的坐榻,色彩氤氲的垂纱,空气里浮动着脂粉的香味和热酒的气味,令他有些不太习惯,不由得想到了郡王府里冬雪的味道。
  
  那味道,让他安心。
  
  妈妈领着几个姑娘走进了房间,抱着琴的,抱着琵琶的,拿着萧的,身姿轻灵妖娆,眉眼间带着妩媚。
  
  姑娘们一一落座,抚琴的少女含笑问道:“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利威尔歪着头想了想。“会北地的曲子么。”
  
  几个女孩们相视一眼,掩唇矜持又艳丽地笑着。“瞧大人说的。大人想听北地的什么曲子?”
  
  利威尔垂下了头,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让女孩们都觉得他是不是想得太入迷睡着了。
  
  然后他突然抬起头,眼睛盯着拿萧的那个女孩说道:“《祭雪歌》。”
  
  那女孩被他的视线吓了一下,回过神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见他没有其他反应,垂下头轻轻地笑了一下,举起长萧发出了一个短促的清音。
  
  利威尔其实不记得这首曲子。
  
  他忘记了太多东西,关于北地的,几乎是全部。他不知道北地有什么音乐,但是和阿诺德家的公子见过面之后他就对北地的一切开始心心念念起来。他看了关于北地的书,去问了郡王府同为北地人的仆从,还去王都北地人的酒馆里喝酒。他想找到一丝关于北地的熟悉感,可是总是很难。北地像一个虚无缈缥的国度一样存在于他空洞的心中,他知道他来自北地,他知道那是一个终年寒冷下着大雪的地方,他总是会回忆起一片大学中的小木屋,天很黑,但是在白雪的映衬下一切又都显得很明亮,他看着树上的雪不堪重负的落在地上,木屋的小窗里摇曳着暖暖的火光。
  
  那就是他和北地的一切。
  
  上一次郡王在蜃字楼宴请阿诺德家的公子,请琴师弹奏北地的《髎歌》。琴师没有弹,他也没有在其他地方找到关于《髎歌》的记载。他甚至怀疑那只是阿诺德公子的一个玩笑。
  
  今日他来蜃字楼,其实是想去问问琴师关于北地,关于《髎歌》的事,可是直到进了门他才想起来,琴师是王都的第一琴师,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所以他只能坐在这里,听蜃字楼可爱的小女孩们问他“大人想听什么曲子?”他茫然的回忆着自己在书中看到的东西,却想不起一首有关北地的曲子。可是就在那个时候,一缕箫音突然滑过他的耳畔,那声音像是从他的脑海深处那些被他遗忘的记忆中翻出来的一样,遥远又模糊,也仅仅只有那么一瞬。
  
  可就在那一瞬间,他脱口而出了那缕箫音的名字。
  
  《祭雪歌》。
  
  那是一首古老的北地箫曲,是乐师们为了纪念那些死在北地冰天雪地里的武士们而做的一首……
  
  悼曲。
  
  只是后来这乐曲被不停的修改,最后变成了北地人民在年末的天祭上,献给神明和逝去英灵的一首赞美和祝福的曲子。虽然性质已经变得不再悲郁,但是这首曲子的曲调依然凄清幽婉,实在不是来红巷寻欢的人会听的曲。
  
  听到这首曲子的那一刻,利威尔有些恍惚的想:原来这就是北地的声音啊。
  
  仿佛是风雪的呼啸拧成的乐曲,萧管中崩落的雪花化为音符飘散开来,令人感到一阵冰凉的冷。
  
  其余的少女们也弹动自己的乐器,古老的乐曲在这些温柔而缱绻的乐器的演奏下也透出了一丝缠绵的味道,那股温度陡然散去了,利威尔有些失落的睁开了眼睛。
  
  “你们知道琴师是否会吹箫?”他突然问。
  
  一个女孩弹琵琶的女孩停了下来,她的乐器不适合这首曲子,所以她停了下来。看着利威尔,女孩有些茫然地问:“大人是问哪位琴师?”
  
  利威尔顿了一下,他并不知道那琴师的名字。“就是无栖小楼上的那位。”
  
  “啊,是那位啊。”女孩应了一声,却也没有照着利威尔所想道出琴师的名字。
  
  “琴师不会吹箫。”女孩笑着说。“琴师身患痼疾,无法吹奏这些管乐。”
  
  “琴师身患痼疾?”利威尔有些惊奇。这事情好像连郡王也不知道。
  
  “是的。”女孩小声地说。“妾身告诉了大人,还请大人千万保密。琴师来到帝都的时候,就已经患上了重病,那时几乎无法说话,好不容易养好了嗓子,但是却依然不甚康健。幸好琴师琴艺卓绝,也并未有人让琴师做弹琴之外的表演,所以这事除了蜃字楼的一些人,几乎无人知晓。”
  
  利威尔怔愣着,他觉得他好像突然触及到了一个很大的秘密,那个秘密与一个他触及不到的人切身相关,在他触及到的那一刻,他好像突然走到了那个人的面前。
  
  就像那一晚小厮在众人面前缓缓拉开遮蔽他脸容的垂帘一般,他们之间再无一丝遮掩。
  
  他突然很想见那琴师。
  
  【直至月夜凄迷的离回】
  
  王历十六年一月二十七。雪还在下。
  
  利威尔策马护送着一个拉着箱子的马车走向蜃字楼。
  
  今日据说是琴师的生辰,郡王特地挑选了礼物送给琴师。
  
  年关将近,雪依然很大,整座王都似乎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一片寂静,如同荒芜。
  
  官道总有人清理,所以行路并不艰难。只是路面有些结冰,湿滑难走,马匹的蹄上包裹着棉布,车轮上绕着铁链,冰雪在他们身后拉开破碎的痕迹,利威尔听着那冰层浅浅裂开的声音,闭着眼睛任凭马匹径直向前走,仿佛陷入了很深的思绪之中。
  
  这几日,“髑髅”刺客的行迹似乎隐蔽了很多,很久都没有听到又有哪位高官被刺杀的消息了。但是利威尔并不觉得这是件好事。他总觉得“髑髅”是在做准备,他们要做完全周详的准备,他们要成功的杀死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人的其中之一。
  
  或许是君主,也或许是他们的郡王。
  
  利威尔不能放松。
  
  他在王都打拼了这么多年才走到现如今这个位置上,他不能因为“髑髅”的一次刺杀就失去剩下的全部机会。
  
  他不能输,否则王都就会将他抛弃。
  
  他抛弃了北地,在王都之中挣扎,如果连王都都抛弃了他,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够接纳他。
  
  他太孤独了,他害怕这种孤独。
  
  马匹车驾留在了蜃字楼,利威尔和几个搬箱子的小厮踏上了去无栖小楼的船。
  
  在船上他无意间抬头,突然发现在无栖小楼的阁楼上有一扇敞开的大窗,那里隐约坐着一个白衣的人影,他的面前摆着长桌,桌上好像放着琴。
  
  那个人会是琴师吗?他是否又看到了船上新来的客人们?
  
  利威尔盯着那个窗口看了很久,那抹白影始终都在那里,不移不动,静止的如同一座放在窗前的雕塑。
  
  冬日的风雪笼罩了他的视线,天空灰蒙蒙的,利威尔觉得那寒气进入身体彻骨的冷和疼,他不知道坐在高楼窗口前的那个人是什么感受。
  
  他的手握住了刀柄,刀柄也是冰冷的,好像他怎么握着它都不会被暖热一样。他有些怅然的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陆地,门口没有坐着那两个小童,门半敞着,外面放了很多装点精致的箱子。
  
  那应该都是其他的世家贵族送来的礼物,却被琴师全部堆放在门外。
  
  利威尔突然有些担心郡王的礼物会不会最后也像这样一样被他们堆在门口,高高的像座小山。
  
  侍从入门报备,然后两个小童手牵着手蹦蹦跳跳的跑出了屋子,站在利威尔面前,仰头看着他。
  
  “琴师邀统领进去喝茶。”
  
  “琴师说天冷劳烦统领特地看望。”
  
  小童一人叠着一人地说着话,然后松开手让出了他们中间的路,笑眯眯的做了手势。
  
  “统领请。”
  
  利威尔还有一份茫然,不知所措的跟着走进了那栋像禁地一般的小楼。小楼内部中空,阶梯螺旋而上,几乎没有隔绝的屋门,他抬起头能直接看到黑黢黢的屋顶。利威尔有些眼晕,慢慢收回视线,然后看到站在二楼扶手旁的白影。
  
  琴师正站在那里,这所屋子的奇特构造让他和他的距离看起来并不远,琴师穿着白色罩银纱的袍子,宽大的外袖上用白线绣着一片一片的羽毛,琴师亚麻色的长发垂散在肩头,幽绿的瞳孔深沉而剔透,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利威尔的时候,令利威尔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小童站在楼梯前面,等候着利威尔。
  
  利威尔慢慢地走过去,扶着扶手拾阶而上,整个空间被螺旋上升的阶梯拉得很长,却又似乎压得很扁,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走到了和琴师同样的高度,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依然很远。
  
  楼上有一片宽敞的大厅,面对一侧有两扇打开的大窗,能直接看到蜃字楼。
  
  是利威尔来时看到的那扇窗。窗前放着长桌,桌上摆着琴。奉琴的少年并不在这里,只有琴师一个人站在宽旷的厅里,周围雕栏画柱摆设精致奢华,琴师一身素色不点妆容,冷澈的就像北地的雪。
  
  利威尔和琴师相向而立,琴师静静地看着他,碧绿的双眼缓缓地眨了一下,那一刻他荒凉无物的眼瞳之中好像突然就印上了利威尔的影子。
  
  “有劳统领替我谢过郡王。落雪天冷,统领喝杯茶再走吧。”
  
  屏风侧旁放置着矮榻,中间搁置着红漆的矮桌,两个小童跪在榻前准备茶具,房间一侧的火炉上水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利威尔侧头看了眼窗外,大雪纷飞,视线里一片苍白,寂寥地令人心寒。
  
  他回过头,看着琴师,抬臂拱手。
  
  “多谢琴师。”
  
  【直至夏蝉解蜕的冬鸣】
  
  周例休沐,利威尔又去了蜃字楼听曲。还是上一次那个吹箫的小姑娘,跪坐在软榻上,呜呜咽咽地吹一首悠长而温柔的《雪融》。
  
  北地所有的乐曲几乎都和冬雪有关,那是个没有春夏的地方,每一天都很寒冷,每一天都在下雪。北地的人有着浅色的头发和眼瞳,他们善于打猎,身体强健,性格粗犷,仿佛是生存于天地之间无拘无束的精灵,哪怕厚雪埋到腰际那么深都依然能找到地下藏起来的种子和果实。因为残酷的环境,北地人性格开放热爱一切能够让他们感到温暖的活动,跳舞、滑雪、摔跤……北地人的心和他们的那片雪原一样大,他们热爱自己的故乡和自己的民族,崇敬风雪的神明和火焰,赤诚而热情。
  
  这一切直到王朝扩土的铁骑来到他们家乡的那一刻为止。
  
  “北地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了。”陪在利威尔身旁的小姑娘也是来自北地,她有着雪一样的肌肤,浅栗色的头发和灰银色的眼睛,身材健美结实,在一群柔弱的小姑娘里看起来极为惹眼。“王朝的军队占领了北地之后,北地的外族不是逃离了那里,就是来到了北地之外的城市之中。据说君主要在那里建起堡垒,作为据点把守北地之外土地上的异族,所以北地的族民全部被驱逐,留下健壮的男人为他们做工,女人和孩子都被卖到了其他地方。老人们不愿意离开家乡,被驱赶到了最边缘的地方,那里是王朝和别国的边界,没有人能够保护他们……”那女孩说起故乡时脸上的表情很淡漠,她的语气冷漠而苍凉,眼神空无。
  
  “你知道北地有一个杀手组织叫做‘髑髅’的吗?”利威尔问。
  
  “‘髑髅’是一种花,大人。”女孩突然盈盈的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细长的双眼微微眯起,灰银色的眼瞳之中碎光点点,像是下起了一场雪。
  
  “那是北地唯一一种会长在雪上的花,它们的枝条很长,很长,不管雪积得有多厚,那纸条都能深处雪层,北地一年少有不下雪的时候,不下雪的时候,‘髑髅’就会开花,灰色的花,开在雪上,就像一片灰烬落在了白雪上一样,轻飘飘的……”女孩的表情有些迷蒙,她好像又回忆起了在北地故土的那些日子,冬天的厚雪,包裹着裘衣的孩子们在雪地里打滚,灰烬一样轻轻盖在蓬松的白雪上的花朵,它们的枝根在雪下很深的地方。
  
  “您知道那花为什么叫‘髑髅’吗?”女孩笑着说。“北地的土地很贫瘠,无法种植粮食,也不能种植粮食,北地有很多人,承受不住酷寒,常常走着走着就倒在雪地里死掉了。他们的尸体被雪盖着,很久都不会腐烂。花朵的种子落进雪里,掉在尸体上,就在尸体上扎根,用尸体做营养,然后把花开在雪上。这花朵极为贪婪,需要的养分非常大,尸体的养分被它们吸干了,它们的根纠缠进尸体的骨头上,扎进他们的骨髓里……”
  
  女孩艳丽的微笑着,她的笑容缠绵甜蜜,却让利威尔感到了冷。
  
  “王朝的铁骑刚到北地的时候,军队的士兵承受不住那里的寒冷,很多都冻死了,他们的尸体上布满了‘髑髅’的根须,灰色的花朵像灰烬一样的在白色的风雪里飘摇……”
  
  入耳的乐音突然变得那么的令人恐惧,利威尔一把推开靠在身上的女孩,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在女孩说着那些花朵的时候,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大片的灰色,它们轻柔的覆盖在白色的厚雪上,大片大片的绵延开来,灰色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吞没。
  
  有一个人死了。他知道。
  
  有一个人死在了北地的雪中,他知道。可是他不知道那是谁。
  
  他忘记了北地,北地的记忆抛弃了他,他也抛弃了北地,抛弃了那个北地雪中的人。
  
  他突然很想喝茶,不是酒是茶,就是琴师摆在他面前的那一小杯茶,灰暗的绿色,很苦很苦,苦得几乎能让人说不出话来。
  
  琴师修长苍白的手指端着茶杯,面无表情地饮下那杯苦茶,他的眼睛里一片宁静,雪的阴影落在他的眼睛里,就像一朵盛开的髑髅花。
  
  利威尔跌跌撞撞的走出门,外面还在下雪,地面结着冰,他的脚下一滑,仰面倒在了雪地里。
  
  他躺在雪上,感受到雪融化后的湿冷渗进他的衣服贴上他的皮肤,他静静地躺着,看着头顶灰暗的天空,灰暗的天空慢慢地往下落着白色的雪,那些雪花落进他的眼睛里,他只看到一片冷冷的白色覆盖了视线。
  
  一片冷冷的白色覆盖了视线。
  
  琴师举着白色的伞站在他旁边,低着头默默地看着他。利威尔突然伸手抓住了那片飘忽不定的白色衣摆。
  
  “公子是北地人吗?”
  
  “是。”
  
  “我也是北地人。”
  
  “统领说过了。”
  
  “可是公子说的对,我畏寒。”利威尔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充满了一种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苦涩。
  
  “我畏寒,北地人怎么可能畏寒,我果然不是北地人……”
  
  “统领是北地人。”琴师低头看着他,淡淡地说。“北地人也会畏寒,并不是所有的北地人都不讨厌那种寒冷。”
  
  “那么公子呢?”利威尔盯着他的脸问。
  
  “我也畏寒。”公子说。“寒冷,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事。”
  
  利威尔松开了他抓着的衣摆,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如此失仪,让公子见笑了。”他用手抓起落在地上的刀,抬头冲琴师淡淡地笑了笑。
  
  琴师看着他手里的刀。“统领刀法可好?”
  
  “勉强。”
  
  “统领刀法师从何处?”
  
  “北地。”利威尔回答,说完又苦笑了一声。“不过已经忘记了到底是谁人传我刀法。我忘记了很多东西。”他把刀配在右腰,手指轻轻顺了下刀柄上的流苏。
  
  琴师把伞柄轻轻靠在肩上,目光虚虚落在远方。“忘记了啊。”
  
  利威尔回过神来,看着琴师,微微皱了下眉,然后说道:“琴师身体虚弱,还是快些回去的好。”
  
  琴师看向他。“统领怎知我身体虚弱?”
  
  利威尔愣了一下,有些尴尬。“是……蜃字楼的姑娘说的。”
  
  “原来如此。”琴师淡淡地点了下头,重新举起了伞。“如此,恕我先行一步。统领衣裳湿寒,快些回府吧。”
  
  说完,他径直离开了利威尔的视线,消失在了蜃字楼中。
  
  利威尔低头看着自己的刀,许久,手指顺过刀穗而后轻轻垂下,他敛起思绪,离开红巷。
  
  【直至髑髅遍地的末雪】
  
  王历十六年二月十四。小年。
  
  郡王家宴,并请门客中几位身份尊贵且交好的公子一同入席。蜃字楼琴师当然不能免俗。
  
  在这场宴会上利威尔本不应该呆在大厅里,但是受邀而来的阿诺德公子却说“临近年末,‘髑髅’刺客依然没有出动,想必是在酝酿一场大计划。小年家宴,郡王府中各色人物全部齐聚一堂,或许也正是刺客下手的好时机。郡王虽然不爱有外人在场,但是利威尔统领与我相识,也不算是外人,就且让他也留在这里,如果有什么意外,也不怕手忙脚乱。”
  
  虽然这说法有些让郡王不喜,但是他也确实担心刺客的行动,因此默许了让利威尔留在厅里,一旁守候。
  
  利威尔看了眼阿诺德公子,金发的少年人笑容温文尔雅,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但他心中却觉得这人绝对不会是因为担心郡王的安危才让他留在这里的。
  
  那是为何?
  
  心中了无头绪,利威尔无趣之下只能看着琴师弹琴。
  
  琴曲轻灵悠然,令人身心舒缓,利威尔当值不能喝酒,但闻着厅里浓郁的酒气,似乎也感染上了几分醉意。
  
  上夜,宴席的气氛依然不散,姬妾在大厅正中跳着边关外族的旋舞,姿态柔美又不失力度,薄纱飘飞铃铛脆响,合着乐师的鼓点一下下踏在众人心上。琴师已经停下弹琴,与之一同喝酒赏舞,他的眼神看着大厅正中翩飞如蝶的姑娘们,眼中的神色依然很淡,似乎这些声音,这些酒香,这种气氛都完全无法感染他。
  
  利威尔双手抱胸靠在柱子上,眼睛一一扫过座上的那些世家公子们的脸,一张又一张,醉意熏熏,笑容迷乱,直到看到阿诺德家的公子,他也仿佛是突然被冰雪激了一下,瞬间清醒了。
  
  金发公子依然未醉,只是做出一副醉态看着舞姬的舞蹈,面颊被热气蒸腾的微微泛红,似笑非笑,一派风流倜傥。锦衣上的金银丝线在灯光烛火下流光溢彩,明澈却幽深的蓝色瞳眸盛着亮光,像是要燃开一片燎原之火。
  
  利威尔的心跳突然失了一拍,他用力的握紧了腰侧的刀柄。那一刻好似有一条蛇从身后爬到了他的背上,越过肩头,将头贴在了他的心口。
  
  他不敢动,他知道自己只要动一下,那毒牙就会咬穿他的心脏。
  
  舞姬一曲结束,像蝴蝶般纷纷然飘出门外,一位走在末尾的姑娘突然像是被绊了一跤一样趔趄了一下,身体向一旁栽去,撞在了一旁鹤型的灯座上。青铜灯座哐啷倒地,鹤嘴衔着的灯烛落地熄灭了,灯油缓缓晕开。
  
  利威尔站直了身体,有些紧张的看着角落突然暗下去的光,但是伺酒的侍从很快就扶起了灯座重新点燃了灯火,舞女们悄然离开,宾客们只是停顿了一下就继续若无其事的喝酒谈天,并未有人在意这个失误。
  
  利威尔慢慢地靠了回去,他觉得自己真的是有些太紧张了。
  
  酒宴继续,之后还有不少的节目,利威尔看得有些昏昏欲睡,但是所有人的兴致都很高,他只能绕到柱子后面的阴影里,避开那些流转的光和影,稍微放松一下。
  
  那个时候,琴师突然站了起来。
  
  他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步伐很慢,眼睛看着利威尔。
  
  利威尔站直了身体,等着琴师走过来,冲他举起了手中的酒盅。
  
  “敬统领一杯。”琴师说。他没有等利威尔反应过来,就喝干了杯中的酒。
  
  利威尔看了看周围,他正在当值不能喝酒,但是有人敬酒按礼说他也应该回敬,不过此刻着实有些不方便,他只能行了个礼以作回应。“多谢琴师。”
  
  “统领今日辛苦了。”琴师垂下手臂侧头看向大厅之中,他今日是作为客人受邀来访,并非乐师,因而不用上场演奏。除了之前作为回敬郡王的一曲,他整个宴席上再没有弹过琴。
  
  “无妨。”利威尔看了眼座上的郡王,低声说。“‘髑髅’一日不行动,我等就一日不能安下心来。郡王这几日频繁出入于红巷这些繁华之地,大摆筵席,也是为了引刺客现身。临近年关,‘髑髅’不会把今年的事拖到明年去做,所以他们必然会在这几日动手。”说着利威尔紧紧地握住了刀柄,过度用力让他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如果刺客今日有心刺杀,只怕我一人在这大厅内,难以保全其他大人和公子的周全。”
  
  琴师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统领只需保护郡王即可。”
  
  “郡王家宴宴请世家贵族,如果刺客出动,我保护了郡王,却没能保护其他公子,其余世家必然会对郡王有所微词。”利威尔拧着眉头说。“可惜郡王不喜我等武士护卫近身,实在是令人担忧。”
  
  琴师已经转身准备回到座位上,听闻他的话微微一顿,冷淡的语调漫不经心。
  
  “若是全死了……又怎么会有后顾之忧?”
  
  利威尔浑身一震!
  
  就在他转身朝向琴师想要说什么或者做什么的那一刻,大厅里的灯火突然全部熄灭!就在同一时刻,黑暗中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些更加黑暗的影子,伴随着刀锋割裂空气的声音,鬼魅般的带起一阵血肉崩溃的声音!
  
  女眷们大声尖叫起来,就连贵族的公子们也茫然的惊叫,刺客的刀刃切割着不知是谁的皮肤骨骼,门外的武士冲了进来,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门外的雪白的刺眼!
  
  利威尔在黑暗落下的瞬间拔出手中的刀扑向了郡王所在的位置,听到武士进门立刻大吼一声“掌灯!保护郡王!”
  
  纷乱之中灯火始终无法被点亮,武士们和刺客们在黑暗中战成一团,利威尔来到郡王身边,几个刺客扑了上来,他挥刀抵挡,郡王抽出放在软垫下面的刀,杀向朝着他攻来的刀剑。利威尔很快就被这些刺客吸引了全部心神,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保护他身旁的郡王,让他活着!
  
  否则他一定会死!
  
  “噗嗤——”他突然听到来自身后的一声利刃入体的声音。
  
  那个声音就好像一个信号一样,当它响起的时候,大厅里的嘈杂突然消失了,变得极为安静,黑暗仿佛凝固了,与利威尔战在一起的刺客的动作也凝固了。他的刀猛地挥下去,却扑了个空。
  
  风声响起,屋顶被无数黑色的蝙蝠撞出了豁口,那些蝙蝠飞了出去,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利威尔愣在黑暗里,这时候突然有火星在角落里迸开,然后火光慢慢地亮起,照亮了黑暗的一隅,也照亮了一张被黑暗藏起来的脸。
  
  是琴师。
  
  利威尔怔愣着,越来越多的火光被点亮,大厅里再度变得亮堂起来,满地的尸体满地的血,混在翻到的桌子和撒了满地的美酒佳肴上。利威尔的身上也是血,不过他的背后有更多的血,因为一个人的血喷在了他的后背上。
  
  他僵硬的扭过头,看到郡王的身体被一柄从屏风后面捅过来的刀刺穿了。
  
  琴师静静地站在他角落的琴桌旁,他的手里拿着一盏从鹤型灯座上取下的油灯,周身白袍一尘不染,安静的立在光芒有些阴沉的角落里,就像一个被遗忘的仙人。
  
  场面很凌乱,幸存的贵族公子哭天抢地,惊慌失措的想要逃离这个地方,被武士们控制住了,郡王的亲眷几乎全被杀死,包括郡王那些还没有长大的儿子和孙子们,世家公子们反而没有多少人被刺客杀死,有的也只是在慌乱中被凌乱的刀剑波及到而受伤乃至死亡。
  
  阿诺德家的公子站在世家公子的人群之中,微微垂着头,他的手臂似乎受伤了,血从修长的手指上滴滴答答的落下。
  
  利威尔呆呆的看着琴师。琴师面色冷漠,绿色的眼睛摇曳着灯火的光辉,看起来如同鬼魅一般。
  
  而后他突然回过神来,对侍卫们大吼道:“围住这里,一个人都不能走!”
  
  【直至锦衣夜行的间奏】
  
  世家的公子们被一个一个的安置在郡王府的客房里,每人一间的被隔离起来,由武士看守着。包括当时在场的琴师和小厮。
  
  利威尔处理好了宴会厅里的事情后,走向了阿诺德公子所在的那间客房。
  
  阿诺德的公子已经包扎好了手臂,他的锦衣被划破,所以没有继续穿在身上,只着了中衣坐在房里喝茶。
  
  利威尔进门的时候,还冲他微笑了一下。
  
  “我是在九月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的。”利威尔关上了门,但是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就站在门口看着那金发公子说道。“据说‘髑髅’派出了他们最优秀的杀手来刺杀郡王,因为郡王是当初王朝攻占北地时的领军人。”
  
  阿诺德公子含笑饮茶,“北地人憎恨的何止是郡王一人?整个王朝都是覆灭北地的凶手,这其中最大的凶手应该是那高高在上的君主。郡王不过是君主的手下,君主的狗,北地人一向爱憎分明,不会做这种找帮凶报仇的蠢事。”
  
  利威尔冷冷的看着他。“那么‘髑髅’派遣最优秀的杀手刺杀郡王又是为何?”
  
  阿诺德公子放下茶杯看着他,微微笑着,表情慵懒而贵气,眼神却带着些诡异。“统领知道关于北地‘髑髅’是个怎样的组织吗?”
  
  利威尔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之后的话。
  
  “‘髑髅’起先并非是个杀手的组织。”金发公子慢慢地说。“北地的人们过着游猎民族一样的生活,在那个寒冷的地方,生存非常困难,人们都很很穷困,物资有限,常常需要彼此接济着才能活下去。人们为了生存而聚集在一起,他们一起打猎,一起生活,生的孩子也养在一起,这样才能活下来。大人们在外出打猎的时候,小孩子们就聚集在一起,由年龄最大的那几个照顾。因为雪太大太深,他们不敢出去乱跑,就呆在屋子里,围着火炉,无事可做,就只能唱歌,用煮饭的锅做鼓,用水罐做琴,用牛羊的骨头做笛子……孩子们为了消耗自己的寂寞和孤独学会了唱歌演奏,那些声音让听惯了风雪呼啸的北地人感到了幸福,他们喜欢在一日的打猎疲倦归来后,听他们的孩子们给他们演奏的那些乐曲,唱的那些歌……”
  
  “‘髑髅’起先只是个用来收留孩子教他们学习曲艺的地方。”
  
  “后来,孩子们长大了,要去学习如何在雪中找寻食物,打猎,和野兽搏斗,男孩子们要学习怎么用刀和□□,女孩子们学习如何用兽皮制作衣服,如何在雪下的土地里找寻植物的根茎,如何做饭……‘髑髅’的年长的孩子们还没有出嫁的,就一边做着那些事,一边继续教导那些还没成年的孩子,有时候也教他们如何自保的方式……”金发公子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眼睛看向了利威尔腰侧的刀。
  
  “统领的刀术,也是北地人的刀术呢。”他笑了一下,细长的眉眼弯起,漂亮而伤感。“和北地的雪一样,北地的刀术,和北地的曲乐,是北地人仅有的至宝。‘髑髅’为了保护北地人,从小就让他们组织起来,一起学习刀术和曲艺,因为联合在了一起,所以北地人才会在那种艰难的环境之中存活下来,一直到现在。”
  
  金发公子的表情突然阴冷了下来。“直到郡王带着王朝的军队踏上北地的那一刻为止。”
  
  “王朝的人看不起我们这些从面容长相到生活习惯都截然不同的外族人,刚开始的那几年,他们对我们实行剿灭政策,想要杀光我们让北地的民族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是北地人是无畏的民族,为了活下去我们什么都可以做。我们的刀术,我们的曲艺,我们与众不同的外貌……因为‘髑髅’的保护,我们活了下来,但是还不够,王朝的人占领了我们的故土,我们要把它夺回来,王朝的人打碎了我们的尊严,我们要把它重新拼起来。”少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美丽而阴寒,就像是那些在北地的大雪之中挥舞起来的刀光一样美丽而冰冷。
  
  充满了杀气。
  
  “统领一定知道了吧,谁是‘髑髅’的杀手。”金发少年的笑容突然一转变得极为精致轻快,透出一股新雪般的轻灵。
  
  利威尔的表情没有变,他静静地听着对方的讲述,然后在对方意味深长的笑眼下淡淡的点头说:“一开始我以为是琴师,但是他的身上太干净了,根本没有一点血腥,而且……”他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很低,“刺客杀死郡王的那一刻我感觉到那个人了,他身上的味道,和琴师不一样。”
  
  少年的笑容明亮了几分,但却莫名的令利威尔想到了那条在他胸口似有似无打转的毒蛇。
  
  “统领可知道,‘髑髅’最优秀的刺客被称作什么?”
  
  利威尔看向他。
  
  少年扯了扯嘴角,笑容满面地说:
  
  “‘锦衣夜行’。”
  
  【直至髎音响彻的残春】
  
  有些东西是不能外露的,如钱财,如仇恨。
  
  金发的少年公子身披锦衣慢悠悠的走过郡王府的花园,这个地方已经死了,从内到外。
  
  进入一所名为“夏雵”的小院,少年公子推开远门,看到房屋正中正坐着一个白衣的清秀少年,他手边的桌上摆着琴,他侧头看着琴,好像没有看到进来的人。
  
  金发公子不语,在他面前站定。
  
  琴师缓缓抬起了头,从下往上的看他,视线在触及他腰间的刀的时候微微一顿。
  
  “你露出了你的刀。”
  
  “因为我要杀人。”金发公子低声说。
  
  “你已经杀了他。”琴师说。
  
  “不,我杀的人不止是他。”
  
  琴师抬起头,看向他的脸。
  
  “阿尔敏。”
  
  金发公子阿尔敏也在看他,他看了他的脸很久,突然笑了。
  
  “我想听《髎歌》。”
  
  琴师静静地,“我不能吹箫了,阿尔敏。”
  
  “我知道。”阿尔敏笑道。“因为你的嗓子坏了,你的肺也坏了,王朝军队那些丧心病狂的疯狗,是他们毁掉了你。”
  
  琴师的表情很平静。“等我们回到北地,会有很多人为你吹《髎歌》。”
  
  阿尔敏依然在笑,他总是在笑,因为笑容是最好的掩饰,因为只要他笑着,就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那些憎恨和愤怒。
  
  “你要和我回去吗?”他问,然后还不等对法回答就立刻回答了:“不,你不会。”
  
  琴师有些茫然。“为什么?”
  
  阿尔敏的笑容消失了一瞬间,然后又出现了。
  
  那笑容有些狰狞。
  
  “因为我杀了他。”
  
  琴师还没有反应过来。“谁?”
  
  “利威尔。”
  
  琴师愣住了。
  
  很久很久以后,琴师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叛徒。”阿尔敏说。“他背叛了北地,背叛了‘髑髅’,背叛了我,也背叛了你。”
  
  琴师躬下身子,他的视线落在了地上。
  
  阿尔敏接着说:“我知道你离开北地是为了找他,和我一起来到王都是为了找他,和郡王交好也是为了找他……可是我不能原谅他。”
  
  “他忘记了一切,北地的一切,‘髑髅’的一切,你的一切,他成为了王都的人,郡王的走狗,他把你抛弃在了那个冰天雪地里,他甚至不知道你为他险些死去,他只是站在王都,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做一个真正的王都人!”
  
  琴师突然咳嗽起来,他咳嗽的很厉害,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胸腔里的一切都咳出来,他的身体佝偻着,颤抖着,他用手捂住嘴,却捂不住那咳嗽的声音,他的胸腔内部在撕裂,在损坏,鲜血涌出来,喷出他的指缝,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染红了他雪白的衣摆。
  
  阿尔敏站在那里看着,他的眼里含着泪水,没有流下来,他还在笑。
  
  “所以我要杀了他,替你杀了他。我知道如果你还是找不到他,你会接着找下去,然后你会死在一个没有他没有北地冰雪的陌生的城市里。我不想让你死,可是我知道你病的很重,所以你会死。我也想找到他,可是我不想看着你守在一个只有他的名字和他的外貌的陌生人身旁,连接近都不敢,只能在他来的时候用请他喝茶的办法让他多停留一会儿。我知道你很痛苦,没有找到他的时候你一直都很痛苦,可是找到他了你还是这么痛苦,这份痛苦是为什么?因为他忘记你了。他忘记了你,你就失去了一切。你的名字,你的萧,还有你的过去。所以你这么痛苦。我不能让他记起你,我也不能让他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只能让他死。因为这样你还可以和他死在一起,只要和他在一起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琴师还在咳嗽,他无法回答阿尔敏,也无法对他的话作出回应,他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扶着椅子跪在地上,鲜血伴随着他一次次的颤抖涌出唇畔,他的衣服变成了血红,亚麻色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挡住了他灰暗无光的绿色眼睛。
  
  阿尔敏往旁边走了一步,他进来时没有关门,门外下着大雪,王都入冬以来一直在下雪,只有这个时候它才像北地,有着无边无尽的寒冷和苍白,以及无边无际的空洞和茫然。
  
  “你去找他吧。”阿尔敏说。“去找他吧,他就在花园里,我没有折磨他,我不想折磨他,因为你看着会难过。”
  
  琴师闻声颤抖着抓着椅子想要站起来,阿尔敏没有帮他,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精美绝伦的,透着绝望的雕塑。
  
  琴师艰难的支撑起身体,他甚至还没有站直,就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奔去,他已经不再咳嗽,他开始呕血,鲜血在雪白的道路上蜿蜒着长长的痕迹,阿尔敏转身去看,那一刻他突然回忆起多年前在北地的那一天,他和‘髑髅’的伙伴们在很远很偏僻的一个地方找到了一个就快要被雪掩埋的小木屋,当他们艰难的拉开门走进木屋里,看到两个很小很小的小孩,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身上包裹着一块补丁斑斑的毯子,缩在小小的火炉旁边,那个时候那孩子里那个黑头发灰蓝眼的男孩突然将另一个亚麻头发绿眼睛的男孩死死地护在身后,像一头小狼一样的冲他们龇牙咧嘴的低吼着:
  
  “我是不会把食物交给你们的!你们谁敢欺负我弟弟,我就和他拼命!”
  
  他稚嫩的脸孔在微弱的火光下显得那么瘦小可怜,可是他又是那么的勇敢无畏,哪怕那个时候他全身上下什么都没有,他也是阿尔敏所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勇武的英雄。
  
  那一刻,他突然泪流满面。
  
  【直至覆雪长眠的月白】
  
  琴师在花园结冰的湖塘边找到了利威尔。
  
  雪下得很大,地面出奇干净的白,一点痕迹都没有,年轻的少年统领的尸体被薄雪覆盖着,胸口的刀痕很长,已经被寒冬凝固了,血结成了冰,还留在他的身体里,与他一同安静的沉寂。
  
  琴师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失去了继续向前奔走的力量,他跌倒在雪地里,离那个人还有十来步的距离,他只能挣扎着在雪中朝着他爬过去。被鲜血染红的白色衣袍滚在雪中,重新带上了白色,那些被半遮半掩的血迹在薄雪下透出微微的红,就像是在冬雪天里悄然开放的粉红色的梅。
  
  琴师爬到了尸体旁,他的脸苍白的和雪几乎没有差别,绿色的眼睛看起来依然是那么明亮,只是他的瞳孔里永远没有温度,没有波澜,从很久之前开始,他的一切就都变得像雪一样寂静荒芜,唯一能映在他瞳孔里的,就只剩下一张脸。
  
  他抱起那个人,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覆盖在他脸上的雪落了下来,他的面容依然冷凝严肃,哪怕在死亡到来的那一刻,他也没有恐惧。
  
  他好像永远都这么的无所畏惧。
  
  琴师用力的抱着他,他已经吐不出血来了,他的身体变得空荡荡的,一丝温度也没有,很冷,冷的就像是北地的每一个冬天。他那碧绿的眼睛仿佛凝固的湖泊一般,色彩渐渐丧失在这漫天的雪白之中。他低下头,用脸磨蹭着那张同样冰冷的脸,眷恋且悲伤,那一刻他脸上忽然浮现出恍惚的笑容,带着一丝天真一丝懵懂,还有一丝解脱般的轻松。
  
  “哥哥,哥哥,你身上好冷……”
  
  “艾伦抱着你,抱着你,就不冷了……”
  
  “那是个难过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北地,那个终年寒冬飞雪的地方。北地有一对兄弟。兄弟两没有父母,两个人相依为命,哥哥打猎养家,弟弟就在家做饭缝补衣服等哥哥回来。后来有一天,兄弟两被一个专门收养孤苦孩子的地方领养了,他们的生活变得好了起来。哥哥跟着大人学习武术,学习如何更好地捕猎,弟弟就学习吹箫,弹琴,他们都很有天赋,都是很好的孩子,他们本来可以幸福无忧的过一辈子。”
  
  “可是有一天,王朝的军队来到了北地。哥哥在打猎的时候撞上了军队的骑兵,他们说他顶撞了他,所以将他打得半死,他们以为他死了,就把他扔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弟弟找不到哥哥,就去一家一家的询问,被士兵看到,抓走了,他们知道弟弟会曲艺,就让他为他们表演,弟弟觉得他们是坏人,不肯答应,他们就折磨他,把弟弟吊在高高的旗杆上,狂风大雪里,弟弟恐惧的大哭,没有人来救他,弟弟哭的嗓子都坏了,他们才把他放下来,扔在雪地里。弟弟被大雪掩埋,别人找不到他,他无法呼救,被冻得奄奄一息,风雪灌进他的喉咙,弟弟得了肺痨,并且无法说话。弟弟好不容易活了下来,但是他的哥哥再也找不见了。弟弟为了寻找哥哥,离开了北地,他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是否还活着,但是他相信他一定还在,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兄弟,是这个世界上彼此唯一的亲人,他们不能分开。”
  
  “公子的故事,似乎和《髎歌》没有什么关系?”
  
  “呵……郡王知道髎歌是什么意思吗?”
  
  “恩?”
  
  “髎歌……就是用带孔的骨头吹出来的歌曲。北地非常贫瘠,并且没有自己的乐器,人们发现有些动物的骨头上有些天然的空隙,就吹动它们发出声响,从骨头里吹出来的声音非常凄怆,令人感到无比悲痛,于是北地的人就用骨头做的乐器,吹奏音乐来祭奠死去的人……髎歌,就是献给逝世者的歌。”
  
  “公子,这里可是郡王为了宴请您而特地摆设的宴席,您怎么想听这么不吉利的音乐呢?”
  
  “呵呵,并非如此。只是我听闻琴师是北地人,《髎歌》非常古老,现在的北地人也没几个知晓的,所以好奇问了问而已。切莫说我是想要郡王和诸位与我同听丧曲了,这可实在是太不敬了啊。”
  
  “哈哈哈哈,不过公子这么一说,本王对那北地的乐曲又突然好奇起来了。如果公子哪日得知了《髎歌》的曲谱,可一定要告诉本王。”
  
  “郡王……尽管放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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