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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孤照山(七)

90 孤照山(七) (第2/2页)

王金腹诽:不是个闷葫芦,就是个哑巴。他自觉无趣,便担起柴,打算入城售卖。
  
  “这里经常有人……祭扫?”那人突然开口。
  
  王金一愣,道:“原本生着许多杂草,得了雨水便疯长,两三个月就有半人高。大半年前开始,好像有人前来清扫,中元时墓台上还曾摆些果品。”
  
  那人又陷入沉默。
  
  王金也不再耽搁,没走出几步,听到那人在身后沉声道:“多谢”。
  
  那樵子走得远了,他才自袖中拿出一片被焚烧殆尽的残纸。
  
  纸片周围是焦黑的火印,上面依稀看得出四个字:夏之日,冬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他低声笑起来,手指却微微颤抖,轻轻道:“《葛生》。”
  
  ——
  
  行到城中,喧嚣的市井之气扑面而来,一扫赵王墓的压抑静穆之感。
  
  叫卖声,调笑声,孩子的吵嚷哭闹声……人们穿梭往来,忙碌不止,直将自己的哀乐喜怒填满空廖天地。
  
  他一步步走得从容,目光却有些急切地四处探看。
  
  一阵马蹄急响,一匹黑色健马飞驰而来。
  
  不知是谁家子弟,竟在繁华街市纵马。一路行来,不知掀翻了多少个摊子,带倒了几多路人。喝骂声四起,但马上少年丝毫没有勒马之意。
  
  一个四五岁的男童正站在街心,听到声响转过头,却被即刻便到眼前的怒马吓住,只瞪大了眼,不知躲闪。
  
  身旁有女子尖叫,眼见飞扬的马蹄便要落在那孩子身上,他足尖一点,纵身而出,一把抱起孩子,跃到一旁。
  
  孩子惊愕地看着他,小脸骇地发白,半响才扁了扁嘴。
  
  他放下那孩子,半生却也不知怎样做出些温柔形态,只是僵硬地摸了摸孩子的头。
  
  谁知,正是这一下,却要那孩子咧嘴大哭起来。
  
  他神色不变,心中却有些慌张,不知如何劝哄,只得俯下身为那孩子拾起掉落在地上花花绿绿的面人。
  
  他不识得那些究竟是什么神仙人物,只是一股脑拿在手中。
  
  其中一只面人已经断成了两截,是个蓝衣男子的形态。
  
  面白无须,长眼端鼻,神态高傲,仿佛世间什么都不放在眼中。
  
  这幅不讨喜的样子,哪个肯买?
  
  他将那半截面人拾起,胸口起伏不止,尽量放柔了声音问道:“何处买得?”
  
  孩子一声抽泣,竟不敢再哭,只伸出小手指向一处:“城门口,桃树下。”
  
  ——
  
  此时秋风已起,吹得桃叶哗啦啦响,枝叶间已经看得到大大小小的青桃儿。
  
  树下一个小小摊子,上面放着十几个各式面人。
  
  一人坐在摊后,垂着头,细细描画。
  
  她更消瘦了一些,面色却不似往日苍白,许是经历多了日晒雨淋,反添了些颜色。眼睫低垂,遮住天生笑目,但总好似留有一丝笑意在眼角隐藏。
  
  几个懒散的半大少年,远远站着,口中说着些风风凉凉的话儿,眼睛不断瞟向树下。
  
  但那人却听不到一般,手中活计不停。
  
  他却有些忍耐不住,脸色铁青,便要举步上前。
  
  谁知斜拉里走出一个魁伟汉子,横目向那几个少年看了一看,他们便悻悻地低声骂了几句,散了。
  
  汉子又走到那人面前,极腼腆地弯腰说了什么。
  
  然后,他便看见那人抬起头,笑了笑,很快将东西收在一个木箱之中,由那汉子提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一条深巷。
  
  他只觉一瓢冰水浇撒下来,一颗心凉得通透。
  
  他远远跟在后面,眼见二人进了一所院落。
  
  他站在院外,心中闪过许多让那汉子无声无息消失的法子。
  
  一时又心软,她竟向着那汉子笑。
  
  那又如何,他有些冷酷地想,即便她终身恨我,也要带她离开。
  
  不知站了多久,日光也已偏狭。
  
  那人却突然走出门来。
  
  汉子跟在后面道:“经妹子按捏,你嫂子的头风却好了许多。只是辛苦了妹子。”
  
  那人摇了摇头,又摆手要他不要再送,吃力地提了木箱,向巷子深处走去。
  
  巷子尽头的院落极狭小。
  
  院中种着一架葡萄,下面摆着一只藤椅,椅前的簸箕中还放着些没有剥完的豆子。
  
  他藏身阴暗处,见她洗了手脸,见她进了房去,见那屋顶升起炊烟。
  
  一直到夜色如墨,屋中灯火熄灭,他也不曾踏出半步。
  
  晚来风凉,穿袖入袍,他动也不动。
  
  几只野猫在葡萄架下抓咬,撞得棚架动摇。
  
  门扉吱地打开,那人衣衫单薄,提着六角灯笼,探身而出。
  
  走到架子前,将几条鱼干放在地上。
  
  野猫吃惯她手里东西,嗅到腥鲜味道,轻手轻脚跑了过去,一面啃食一面发出些模糊叫声。
  
  那人看了一会儿,站起身,忽然看见了站在院外的他,手中灯笼一下子落在了地上。
  
  他一步步走近,月光下看得分明,那人周身都在细细颤抖。
  
  “连宵。”他终于唤道。
  
  韩连宵睁大了眼,神情似极了招提寺外初见时,她在他伸出的碗中填满白粥,而后诧异地抬起眼来。
  
  不过,那是九年前的旧事了。
  
  如今,韩连宵的眼中清清亮亮,浮起的泪光于其中流转。
  
  她嘴唇轻轻动了几下。
  
  虽然发不出声音,他却知道,她唤的是自己的名字。
  
  申屠竞。
  
  “你曾问我为何醉心争夺,明知凶险异常,却要以命相搏?”申屠竞此时感到自己挣脱幽暗,真正的血肉塑身,“我那时以为自己只是为了求得丧月散的解药,你我夫妻长久相伴。却没察觉,由始至终,那登临帝位,开创不朽功业的宏愿一直暗藏心中不灭。”
  
  “你自裴家老宅失去踪影,我才醒悟那皇城内的一切,不过一场空梦。只是既然投身其中,便不容人随意甩手脱身。今日大局初定,河清海晏,我终于可来寻你。”
  
  他伸出右手想去抚摸韩连宵面颊,终是迟疑,只是指尖轻轻擦过:“本以为你没有解药,可能早已不在人世。我心中便有了计较,只是这样一直找下去,无论你是生是死……”
  
  韩连宵本是安静地听他言语,却在他手指触碰到自己肌肤时,身体大震,猛地将他的手挥开,一步步向后退去。
  
  申屠竞皱眉,随即了然——她时时祭扫那座空空的赵王墓,方才相见,只当他是泉下之鬼。而今竟发现眼前人有呼吸,有温热,如何不惊恐?
  
  申屠竞苦笑道:“非要我做了死鬼,你才不会害怕么?”
  
  看她瑟瑟发抖,不肯抬眼的样子,申屠竞心中酸楚,却仍狠下心,走到韩连宵身前,迫得她再无后路可退。
  
  他从袖口中取出在赵王墓空冢附近发现的残纸,轻声道:“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你既写下这般情话给死去的申屠竞,便不要吝惜,可否分些与我?……我认得你的字迹,抵赖不得。”
  
  (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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