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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第2/2页)

他的名字也由楚雨楼改成了谢雨楼。
  
  为什么想得到原本就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付出的却是生命的代价?
  
  为什么?
  
  正式入了谢家,他的兄弟姐妹面对这位陌生的手足,都联合在一起欺负他。在他进入谢家的第一天,就已被完全孤立。
  
  因他的母亲只是个丫头,一个被男人抛弃了十年的小丫头。在他们眼里,他也只是个过了十年连狗都不如的生活的野小子。
  
  他却不在乎,全不在乎。他只做自己的事,练自己的武。无论别人怎么对他,怎么看他,他根本全不在乎。
  
  五年后,他已精通谢家所有武功,并在家族席会上击败了他的大哥。
  
  这不是侥幸,绝不是。
  
  从没有人练功练得有他这般刻苦,拼命,甚至不要命!
  
  当他看着自己的大哥跪在身前苦苦求饶时,他终于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感,为他母亲报复的快感。
  
  十七岁,他就开始一个人行走江湖。
  
  直到现在,他仍未败过一次,从未给谢家丢过一次脸。如今谢家新生一代在江湖的名誉,有一半是由他创造的。
  
  他不愿辜负了母亲,也绝不再让任何人敢轻视他!
  
  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份荣耀是怎么来的。
  
  无尽的艰苦磨练,无尽的拼搏付出,才造就了如今的谢雨楼。
  
  他的剑法,当然也比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都要强。
  
  当风逍舞毫无表情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扫过时,他想出手,他好想出手。
  
  可他偏偏没有出手。一种莫名的恐惧抑制着他,使他剑已在手,却迟迟不敢拔出。
  
  他在怕什么?
  
  谢雨楼死死盯着风逍舞,手心已渗出冷汗。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是在面对风逍舞的那一刻起,这种奇怪的恐惧就已从他心里最深处蔓延开来,逐渐侵蚀他整个躯体,整个魂魄。
  
  另外三个人却仿佛没有他这般的恐惧,脸上的表情还是很平静,目光也很镇定,南宫公子的脸上也依旧带着他特有的讥诮与讽蔑。
  
  四人中,剑法最高的就是谢雨楼。所以他才能看出另外三人所看不到的一些事,一些足以令人坠入无尽深渊般恐慌的事。
  
  现在他自己仿佛就已堕入那无尽深渊,整个人已完全冷透。
  
  秋风悄然而过。他的衣袂翩起,看来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是风的缘故?
  
  风逍舞看向最后一人:“你是詹三千?”
  
  这少年道:“黄山雾派詹三千。”
  
  黄山詹三千。
  
  一剑刺出,仿佛有三千柄剑。
  
  这是他自己说的,也从没有人怀疑过。
  
  怀疑的人,都已死在他的剑下。
  
  曾有人怀疑,现在已没有人怀疑了。
  
  风逍舞仰起头,望向秋日的黄昏。
  
  天空的晚霞依旧如火烧般艳丽,秋意仿佛更浓。
  
  没有人说话。
  
  经过了简单的问答,风逍舞就不再说话。
  
  他们也不敢说话。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风逍舞,却也开始感觉有股莫名的气息压抑着他们的神经。
  
  他们虽不如谢雨楼那般恐惧,却也感受到了压力,南宫的冷笑也渐已从脸上消失。
  
  他们虽不及谢雨楼,却也是江湖一流好手。
  
  很久很久,都不再有人说话。
  
  天地更暗,黄昏渐逝。
  
  几片黄叶飘落,落在五人中。
  
  南宫叶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们知道粉蝎子,夜闻香这些采花贼,都是你杀了的,夜过百门孟不偷,河南丁氏兄弟,这些强盗恶人,还有长江下游河口的十三个黑帮也是你以一己之力捣毁的。”
  
  风逍舞仰望穹苍,好像并没听到南宫叶在说话,似已出了神。
  
  詹三千道:“我们知道你是用剑的,恰好我们也是用剑的,所以……”
  
  风逍舞打断了他的话:“恐怕这并不足以让你们四位一同找上我。”
  
  李长松道:“最主要的原因,当然不是这个。”
  
  南宫叶道:“峨眉掌门易风扬座下大弟子顾云松听说三月前曾败于你剑下。”
  
  风逍舞淡淡道:“他的剑法远不足以与我一战。”
  
  他们立刻闭上了嘴。
  
  若是别人说出这句话,他们甚至都不屑于去冷笑。但这句话从风逍舞口中说出。
  
  他们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
  
  静默。一派静默。一派秋夕的静默。
  
  风逍舞还望着天空。
  
  他在看什么?
  
  抑或是想将目光穿透层层秋云暮霭,传递到那遥远的远方?
  
  远方天涯,天涯何方?
  
  良久的沉默后,谢雨楼才道:“之后的五天内,你又击败了海南派的三当家海集子。”
  
  风逍舞还是望着秋空:“所以你们来找我?”
  
  谢雨楼道:“是的。”
  
  风逍舞沉默片刻,缓缓道:“你们来迟了,迟了一刻钟。”
  
  他们都没接话,但脸色也都没有变。
  
  风逍舞道:“你们约我来,自己却先迟到了。”
  
  詹三千抢道:“那是因为……”
  
  风逍舞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那是因为你们想让我等,等到我心烦意乱时,剑法就难免疏漏。”
  
  风逍舞看着詹三千,目光冰冷如同他手中剑一般:“剑法若有疏漏,面对你们这样的高手,生死本在一念之间,则不可能会有胜算。比武切磋,死伤难免偶发,而你们恐怕也没打算留下我的命。如此一来,迟到的事,只要你们不说,就没人会知道。”
  
  “而我一死,你们就更得一份威名。”
  
  詹三千已低下了头。
  
  他一看到风逍舞的目光,就立刻低下了头。
  
  他从未见过如此目光。如此凌厉冰冷,近似于野兽的目光。
  
  甚至比野兽更凌厉,更冰冷,更残酷。
  
  他也从未向任何人低头,但现在却不能不低头,也不敢不低头。
  
  这样的目光,他连碰都不敢再碰一下。
  
  面对这个似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少年,他竟无法再更多言语。他的嘴巴在四人中是最油的。他嘴油起来时,什么样的目光都见过,也都敢于去面对这些目光,然后不露痕迹地撒起谎来。然而早已在心里编排好,默记了无数遍的谎言,此刻他连一词都没有勇气说出。
  
  他已在后悔为什么要来。
  
  风逍舞并没有再说话。他们也没有再说话。
  
  冷汗已渗透他们华丽的衣裳。
  
  又是一阵沉默后,风逍舞道:“你们一起出手吧。”
  
  四人同时看向风逍舞,也同时怔住。
  
  这本是他们的打算。他们本想用詹三千的三寸不烂之舌巧妙诱使风逍舞答应,虽然这不大好看,甚至是为江湖中人所唾弃的,然而只有这样才是获胜的唯一手段,他们清楚得很。
  
  毕竟他们四人中,没有任何一人敢说自己能胜过海南派的三当家。
  
  除了他们以外,只要没有任何人知晓,他们就依然还是名门之后,江湖中的俊秀侠少。
  
  现在这话从风逍舞口中说出,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从风逍舞口中说出,他们反而犹豫了片刻。
  
  片刻后,詹三千道:“我们自知不如你,但江湖中的规矩……”
  
  风逍舞又打断了他的话:“你们约我来,就已是在浪费我时间,我不想再浪费更多时间。”
  
  詹三千微微颤抖的手很快恢复了镇定:“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旦抓住机会,他就绝不放过。他不会留给对手回心转意的机会。
  
  即便对方再怎么强,又怎可敌过这四柄一流的剑?
  
  显然他们都这么想。四人立刻分开,各占一处,将风逍舞围住。
  
  他们站的并不远,也不太近。因为他们都没杀死风逍舞的把握,所以都想要在风逍舞对付其他人时将自己的剑送进他的空门中。
  
  谢雨楼是站的最近的。他根本就没有动过。
  
  他本不屑于伙同其他三人来找风逍舞,但他的父亲却命令他这么做。
  
  现在已经开始把他当作“儿子”看待的父亲。
  
  他不想让谢雨楼死,因此不让谢雨楼只身去找风逍舞。
  
  谢雨楼赚来的荣誉就是谢家的荣誉,也就是谢家家主的荣誉,他当然不会让现在的谢雨楼死。
  
  谢雨楼手握剑柄。他从来都不愿听这个人的话,他恨这个人甚至恨得入骨。
  
  但他却无能为力,只因这个人是他的父亲。
  
  将他母亲亲手杀死的亲生父亲。
  
  另外三人已摆好了架势,却迟迟没有人拔剑。
  
  谁都不愿做这第一个替死鬼。他们很清楚,第一个拔剑的人,就是第一个死的人。
  
  谢雨楼虽依旧镇定,但握剑的手似已在颤动,因紧紧抓住剑柄而颤动。
  
  谢钟庭不愿让我死,只不过是想让我为谢家争更多的名誉罢了。
  
  我活着,只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个为别人争名夺誉的工具?
  
  而且还是一头畜生的工具?
  
  难道母亲让我活着,只是为了一头畜生活着?
  
  谢雨楼忽然将剑握得更紧,手颤动的幅度更大。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在这一瞬间会想起这么多事,而且还是准备出剑杀人前。
  
  杀人之前,本不该想得这么多的。
  
  但他已想了,而且想得很愤怒,很痛苦,很可悲,很可笑。
  
  据说一个人在面对死亡时,原本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想通的事会一下变得简单,通透。
  
  难道我现在面对的这人就是死亡?
  
  我的死亡?
  
  谢雨楼大笑,笑得奇怪而诡异:“你们不出手,我来!”
  
  一声龙吟,剑光如匹练,直取风逍舞胸膛!
  
  另外三个人都察觉到他这一剑比平时慢了些,但他们都不在乎。
  
  本来就是要死的,或快或慢又有什么分别?
  
  虽是慢了,却已足够吸引风逍舞的注意,谢雨楼毕竟还是谢雨楼。
  
  至少他们认为已够了。
  
  于是他们也出剑,在谢雨楼拔剑的一瞬出剑!
  
  三把剑,几乎同时出手!
  
  三把剑,分别刺向风逍舞左腰,右胁,背后心脏!
  
  这一剑,都已尽他们毕生全部的剑术精华与力量!因为他们都知道,机会只有一次,也只有一个。
  
  谁先将剑刺进风逍舞的躯体,谁就是那个杀死风逍舞的人!
  
  那个人也势必名动江湖,取得比他们现在更进一步的声名和荣誉。
  
  这本就是他们所渴求的,也是他们迫切想要得到的。
  
  他们来,本就只为了这一件事。
  
  否则他们何必来!
  
  然而有一点,只有一点。
  
  他们都忽略了一点,最重要的一点。
  
  机会只有一次,也只有一个。可他们谁都无法取得这个机会!
  
  一道寒芒闪掠,连天地间的霞晖秋意都似被划破!
  
  谢雨楼的剑已停住。
  
  他的剑距离风逍舞的胸膛只剩一寸。
  
  一寸。对于他,乃至任何一个剑客来说,一寸,足以致任何一人于死命。
  
  他为何不刺出这一剑?
  
  谢雨楼瞳孔收缩,目光已颤抖。
  
  他颤抖的目光朝下,看向自己的咽喉。
  
  他看不到自己的咽喉,却看到了血。
  
  从咽喉淌出来的血,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剑尖已送入他的咽喉,他的咽喉已有血渗出。
  
  但他却没有死。他甚至连剑锋刺入的疼痛都没感觉到,只感觉到这片冰冷就在他咽部的皮肤间。
  
  这样激烈迅速的决斗中,对手是四个江湖一流剑客,居然还能将生死拿捏得如此精确,这已属不可思议,绝不可能发生。
  
  但现在却已发生了,就在他的眼前。
  
  忽然他发现风逍舞的身边躺着三个人。
  
  三个完完整整的人,只有咽喉处的一点红。
  
  严格来说,并不是人。
  
  是死人。
  
  本来该死的没有死,不该死的却全都死了。
  
  谢雨楼瞳孔已收缩如针芒。
  
  这一剑不但精准,毫厘无差地刺进他的咽喉却不致他于死命,甚至在他连痛苦都未曾察觉时,也洞穿了另外三人的咽喉。
  
  谢雨楼的手已在颤抖。
  
  握剑的手。不再是颤动,而是颤抖。
  
  他从不曾想过世上居然有这样的一剑!
  
  谢雨楼木木然站着,紧绷的精神仿佛已开始泄溃。
  
  他没有说一句话。
  
  忽然他觉得死并非是件很可怕的事。在面对死亡来临的一刻,他竟得到了一种愉悦,一种一切的人和事都将从此解脱,彻底遗忘的轻快。
  
  他闭上眼,准备接受死亡。
  
  然而他感觉咽喉处的冰冷悄然消失,他又感受到体内血液流动的温暖。
  
  死人是不会感到温暖的。
  
  他睁开眼,剑已入鞘。
  
  风逍舞的剑鞘。
  
  谢雨楼怔住,看着风逍舞。他带着迷惑不解的目光,看了很久很久。直到风逍舞已回身往古道上走,他才开口问:“你不杀我?”
  
  他实在不明白风逍舞为何不杀他。
  
  风逍舞停下脚步,淡淡道:“我不喜欢杀人。”
  
  “但是……”
  
  “你败了。”风逍舞转身:“你败了,但败并不一定就是死。”
  
  谢雨楼沉默片刻,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风逍舞道:“你刚才的情绪很不稳定,所以出手慢了,否则你也要死。”
  
  谢雨楼沉默。
  
  出剑慢了,为何反而能活下来?
  
  这是句很难懂的话,但谢雨楼懂了。
  
  若非他那一剑慢了,风逍舞也不再有能力将他的生死拿捏至如此精确,那一剑势必也将洞穿他的咽喉。
  
  风逍舞看着谢雨楼:“决斗前本不该喝酒的,连一滴都不能喝。”
  
  谢雨楼眼里忽然流露出一种很奇怪的感情,但这种感情很快又从他眼里消失。
  
  风逍舞并没注意到他眼里神情的变化,目光又望向远方夕晖。暮影在古树黄叶间,醉意似更浓。
  
  又过了很久,风逍舞才道:“我不杀你,只因你不如这三人心机狡诈,想以一人的性命来换取自己出手的机会。”
  
  风逍舞冷笑:“可惜他们换取的只有死亡。”
  
  谢雨楼沉默。
  
  风逍舞道:“你的剑法出自谢家,在谢家能练成这样的剑法,已属不易。”
  
  谢雨楼正欲说话,风逍舞却已接道:“并不是谢家的剑法本身有问题,而是这一代的谢家人都有一种病。”
  
  谢雨楼道:“什么病?”
  
  “懒病,不肯吃苦的懒病。”风逍舞目光转向谢雨楼:“你在那样的环境中,却并没患上这样的懒病。”
  
  “莫非你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过往?”
  
  这十四个字如同一支利箭刺入谢雨楼的心。谢雨楼强绷住脸上神经,不让脸色发生太大改变。
  
  这样的往事,他不愿跟任何人说,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
  
  他本以为风逍舞会继续问他,但风逍舞却已回身:“不管是什么原因,那是你的事,我并没有兴趣了解。”
  
  风逍舞迈开步伐,走出古树下。谢雨楼还是沉默。等风逍舞已走上古道,他终于忍不住大声道:“倘若刚才你收剑的那一刻,我的剑刺了过去,你会怎样?”
  
  “怎样?岂非只有死这样?”风逍舞回头,居然还朝谢雨楼笑了笑:“可我知道你绝不会刺出那一剑的。你看,你岂非也并没有刺出来?”
  
  谢雨楼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个人。
  
  但他现在又知道了一件事。
  
  这个剑术绝伦,不苟言笑的少年,笑起来居然也还挺好看的。
  
  风逍舞走在古道间,商风抖动的身影渐渐融入天边最后一抹浅浅的绛影。
  
  他本就是个从没任何人真正理解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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