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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吾妻

第八章 吾妻 (第2/2页)

这一路走来,淋了雨,又病了许久,他已然颤颤巍巍,站也站不稳的模样,但掩不住他此刻的急切,他将头颅带回酒井里,然后在当年埋骨之地,安安然然的将头颅埋葬了进去,看了看那坟丘,满意的笑了起来。
  
  在最后一抔黄土掩埋去白骨风华的时候,这一刻,他自觉圆满了,坐在酒井之中嘿嘿的傻笑着,他抬起头来,看着天色渐显鱼肚白,他忽然狂喜,站了起来不断的仰望着苍穹。
  
  “我能登仙了吗?”他抬头看着天,嘶哑着声音问上苍,“我把云英带回来了,我功德圆满了吗?”说着说着,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赶紧往周围找寻着,“对,还没剃度,不算出家。”他最后在一堆瓦罐里找出一些瓦片,用瓦片不断的割着自己的发。
  
  他心结已解,心病已除,一生的罪孽全部在今夜洗清,他终于悟了,悟了!想着想着,他竟哈哈大笑了起来,就连拿着瓦片的手都过分用力了些,割得头皮有血迹渗了出来,又被雨水淋下,淡了痕迹。
  
  今时今夜,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
  
  天微明,酒肆的老板刚开张,便迎来了苏青鸾,刚被她顺走了整个酒窖里的云英酿,此时一看到苏青鸾酒肆老板一点好脸色都没。
  
  “老板,来壶热酒暖暖身子。”萧肃容一进酒肆便在桌上扔了一锭银,豪阔之气,真不愧乃城中有名的纨绔之一,店家温了酒上来,苏青鸾一杯下肚才仿佛回了魂。
  
  然而,萧肃容一路过来总有疑惑,他看苏青鸾终于有了好脸色,于是问:“你说,那葫芦大士……真是当年那书生吗?”
  
  此事总觉得,无论怎么说都有些天方夜谭,可苏青鸾的话他又听得清楚,若非亲眼所见,谁肯相信行了一生善的大善人,居然有如此过往。
  
  苏青鸾一副狐疑的模样上下打量着苏青鸾,又轻抿了一口温酒,说了一句,“你说呢?”
  
  “我说?”
  
  “按我说,当年簪缨,冠盖满京华之时,我殿试夺魁,那是何等的风光,云英啊,你知道的啊,那日登科及第我高兴坏了。”葫芦大士丢弃掉那难割的瓦片,累了,无力倚靠在台阶上粗粗喘着气,洋洋洒洒的说着当年,有如回光返照似的,他竟一反病态,此时脸上带着得意。
  
  头上被瓦片割裂的痕迹和参差不齐的头发,显得十分的凌乱和狼藉。
  
  这葫芦大士,这书生老朽,他摇头直笑,“休提当年,休提当年,万般皆老矣。云英,你是不知道啊,我后来官居一品,那是百官逢迎,万民敬仰啊!就连东宫太子都忌惮我三分,可谓是手可摘星辰哪,你是没有看到那光景。”
  
  老朽书生回忆起当年来,那等风华即便再过一百年,犹然是他一生中波澜壮阔的一笔,可再如何波澜壮阔,犹然挡不住眼前这斑驳苍苍,只能偶尔忆忆当年,却不敢再认。
  
  他看着自己一身破败灰衣,又起身来在地上用那雨水照了照自己的残颜,瘦如枯槁,连皮都褶了下去,老书生忽然皱眉,“你这厮青衫落拓,往日风光去哪里了呀?”
  
  这么一问,所有的得意忽然在眉间烟消云散,他骤然从狂喜到失落,仅此一瞬间,他忽然像泄了气似的,“我被贬了,流放了,千里镣铐,从官居一品到阶下囚,云英啊,你没想到吧,时至今日我又回来了。”
  
  他看着这个酒窖,他当年落魄至此的时候,也是在这里,却没想到三十年后,临了了,又回到了这里,兜兜转转,人生如是。
  
  老书生想着想着忽然又哭了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从酒井中传出,声音沙哑得让人难认,而随后又猛然的咳嗽了起来,这一咳便止不住了,直到将心口那一口血吐了出来,才舒坦。
  
  他靠在墙边上,无力的喘着气,“我当年落魄,流落至此,我原以为此生高中便再不会有这般窘境,可谁曾想,我如今又回到这里来?”
  
  “云英啊,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从未离开过,就好似那葫芦一梦?对,葫芦一梦,我这些年兜兜转转,只是做了一场梦罢了,罢了!”书生安慰着自己,还想再哭,却已没了力气。
  
  他睁眼望去,只见在酒井的中央,云英依旧在忙里忙外,她酿的酒十里飘香,就是书生都馋了,书生看到这光景的时候,恍恍惚惚之间爬了起来,一步步的朝着那女子走去。
  
  他的步伐从缓慢颤抖,到极力的想要加快,他摔倒在了台阶上,依旧是抓不住那抹如花的笑靥,他哭喊着:“云英,我错了,我错了错了,你在哪里,我求求你回来好不好?我不报恩了,我也不升迁了,我们一起回来,回来酿酒,过平平淡淡的生活好不好,云英……云英!”
  
  他一个纵身扑去,倒在酒井当中,眼前的景象不知何时散了,只余下这一个孤坟,连一块墓碑都无。
  
  如此想着,老书生爬了起来,连忙在这周围找了一块木板,原想在上面凿刻上字的,可找了一遍都找不到工具,最后书生干脆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头,在这块木板上面书写着:吾妻云英之墓!
  
  写完,他将这墓碑插在酒井中,这才满意。
  
  他坐在那台阶上,双手抱着膝,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念着墓碑上面自己写下的字,“吾妻!云英,你乃吾妻!”
  
  他满足了,随手摘起了边上葫芦藤上的一朵开得娇俏的小花,放在鼻息间轻嗅了嗅,慢慢的,他埋首在膝间,累了,睡了。
  
  不知何时,手上那朵花也逐渐的零落在地。
  
  天上的雨依旧淅淅沥沥,那清冷洗涤白茫茫一片落满了大地,就连那写在木板上的血迹,都逐渐被雨水洗刷,流落成泥,再无痕迹。
  
  这葫芦一梦啊,长得让人恍如隔世。三十年光景,三十辗转,犹记当时年少,持花穿过市井,一路狂奔城南。
  
  三十年前一梦,至今没有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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