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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

人事 (第2/2页)

小姐只是微笑,叫老先生有话好好说。
  
  老者却说,姑娘你别这么客气,我不是什么先生。我们公司不兴洋玩意儿,叫什么先生?我姓吴!叫我老吴!我们公司就是这伙玩洋玩意的人给弄得快破产了!
  
  小姐说,破产是公司的大好事,刘总不知为这事花过好多心血哩!
  
  老吴更加愤怒了,吼道,没听说过,破产是好事!让你家倾家荡产你说好吗?破产了我们这些一辈子为公司流血流汗的老骨头怎么办?
  
  小姐还是不愠不火,笑问道,吴老,您老有什么意见,可以告诉我,我负责向刘总转达。老吴说,同你说?你是他刘雅文招进来的人,他承认我不承认,怎么同你说?
  
  这时,我见副总经理邢亚礼刚好上楼来,在楼梯一露头,就缩回去了。我这才发现各科室门都关着,谁也没有出来。只有我傻乎乎看着他们争吵。我便想溜了。可小姐叫住了我,回头对老吴说,这位是人事科新来的大学生,你不想同我说,就请你同他说吧。
  
  我跑不掉了。老吴审视我一会儿,跟我到了人事科办公室。我不知怎么应付他,忙倒茶给他喝,然后问他热不热,再把电扇开大些。老吴坐下来,缓和多了说,你这年轻人还不错。我见不得那样的小姐,把嘴巴涂得像鸡**。招这种人进来干什么?多个人领工资,难道还嫌公司垮得太慢了。
  
  老吴同志,您是老同志了,我听您的指教。我发现自己的恭敬效果不错,越发对他奉承了。
  
  老吴这时却谦虚起来,说,什么指教?倒谈不上。我在公司一辈子,什么事没见过?我叫吴大运,退休前就是人事科长。
  
  原来就是那位当年在舞台上调戏女主角的吴大运!我望着他,表情很尊重,私下却在琢磨这老头儿年轻时候可能很是帅气。他身材高大,五官粗犷,眼神刚毅。这种男人过分自信,年轻时不搞女人才怪哩!听了他的自我介绍,我便把老和吴调了位置,称他吴老了。吴老更满意了,开始同我拉家常,问我哪里毕业的,老家是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我——回答了。说起我的家乡,吴老沉吟起来,说,那是个好地方啊,我去过,有山有水,出产也丰富,就是富不了。这几年不知好些了吗?
  
  拉过家常之后,他没有接着说下去,我就没话说了。我无话找话,问,我们公司原来怎么样?
  
  原来?那可是一家好公司啊!我们又做外贸茶,又做支边茶,又做民用茶。现在呢?业务越来越萎缩,茶叶生产不做了,没有主营业务,不知他们成天干些什么。你找他们呢?他们都说很忙,总碰不上面。刘雅文上任快一年了,我才见过他一次。听说天天在跑破产!几个副老总呢?也是屁股上没有长肉的,就不见他们在办公室坐上半天。吴老气愤得唾沫横飞。
  
  我后悔自己不该提起这个话题,又弄得他如此激动。我知道他喜欢讨教,便再次讨教。我说,吴老,茶叶业务我不懂,什么是支边茶?
  
  吴老表情果然就满足起来,说,新疆、青海那些地方的牧民,吃羊肉、牛肉为主,得喝大量的茶,不然受不了。他们喝的是砖茶,都由内地供应,最初搞过计划调拨,后来是指令性计划。我们原来外贸茶的业务量也很大,我们茶叶出口几十个国家,唉,俱往矣!
  
  吴老的“俱往矣”让我忍俊不禁,直想发笑。“俱往矣”后面的句子应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不知我们的刘总经理带着陈科长此时此刻正在何处风流?
  
  吴老,您说我们公司原来那么好,怎么就一天天不行了呢?
  
  都是这些王八蛋搞垮的!吴老握着拳头擂着桌子说,他们哪是干事业的?私心太重,又把总经理、副总经理的架势拿得像模像样,只图个人风光,只图个人口袋鼓起来,哪管职工死活?前任班子一屁股经济问题,至今没有过问。新班子一上任,别的事没干,就忙着跑破产,还一边喊破产,一边装修办公楼。这不是笑话?不装修办公楼,他刘雅文哪里捞钱去?你看他刘雅文办公室,装修成个大套间,还专门招聘个女秘书放在外面。他们哪,都把总经理、副总经理当做官在做,怎么搞得好公司?我是老搞人事的,专门研究过这个问题。企业管理者就是管理者,往高层次走就是争取当企业家,不是当官。他们呢?爬上这个位置,就老想着自己是处级干部了,是副处级干部了,就像模像样地摆出官样子。
  
  好在没人来办公室,不然别人听了这些话,我也脱不了干系。他在走廊里也好,大街上也好,都可以骂总经理们,只是不能让人知道他同我面对面骂。我只希望他赶快走了,就问,吴老,您老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吴老说,我同小陈说过好多次了,专门给她递了个材料。我是高级政工师,在职期间出差、用车等等,都是享受副处级待遇。这个上面是有文件的。可是,只把我作为正科级干部退休。我辛辛苦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这么对我,想不通。她总说给刘雅文汇报了,刘雅文又总找不到人。再不答复,我就上北京。
  
  我说,吴老,这方面政策我不懂,您老说的事,等她回来,我跟她说说,要她抓紧向上面反映。
  
  吴老也不走,也不正经说什么,只是坐在那里拿着本杂志翻翻。又拿张报纸翻翻。报纸翻得稀里哗啦,叫我心慌难耐。好一会儿,吴老才动身走了。还好,他还算多读了几句书,临走还招呼一声你忙吧。
  
  我忙个鬼!吴老一走,我就把门虚掩了。这吴老也真有意思,说人家只想着自己的官帽子,他自己退休都好几年了,还在争什么副处级。人哪,说人家都好说,轮到自己就是另一回事了。
  
  没事可做,我翻开一张报纸,看上一会儿,就瞌睡昏昏了。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没等我说请进,一位中年妇女推门进来了。
  
  陈雪华在吗?她问。
  
  我说,陈科长出差去了。我是新来的,您有什么事吗?
  
  她不说有什么事,只道,你就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听说了,果然帅气。我叫林满英,公司的,已经留职停薪了。
  
  你就是林满英?
  
  怎么?你认识我?林满英显得兴奋,眼睛和脸庞都放了光。凭她现在的模样,仍然看得出她曾是位美人儿。大凡漂亮女人,总感觉自己在众人目光注视下生活,她们一辈子都因此而愉快和傲气。
  
  我因为知道她一些事情,便像做贼心虚,忙说,我看过职工花名册,对你的名字有印象。心里却在想,吴大运迟走几分钟就好了,我想看看这两位当年在戏台上相骂的老对头,碰在一起是什么场面。
  
  见我并不认识她,林满英显得有些失望,坐下来说,我找陈雪华。她打过好多次电话给我,要我交留职停薪费。我是不会交的。我还有几百块钱的医药费公司没给我报,还要我交钱,哪有这个道理?陈雪华说我要是不交钱,公司就停交我的养老保险费。我就是来说这事。她敢这样,我就跟她没完!
  
  又是来者不善,什么鬼公司,这么多麻烦事?我只希望她快些走了,便说,林大姐,我新来,很多政策都不懂。等陈科长回来,我把你的意见向她转达?
  
  林满英说,这个公司还谈什么政策?没政策!强有理,弱不是。也不麻烦你转达,她要找我她自己来找我。我今天也是到这边办事,顺路来一趟。
  
  这倒省事,我求之不得。我想她该走了,可她却还想同我说话,问,你跟陈雪华共事,感觉怎么样?
  
  这话一听就有文章,我只装糊涂,说,我刚参加工作,不懂实际,多向她请教就是了。
  
  林满英嘴角露出一丝讥讽,说,你一个大学生,用得着向她请教什么?她什么底子,我不清楚?从一参加工作,我俩就住在一间宿舍。那会儿年轻人住集体宿舍。她呀,我太了解了,只知道算计别人。
  
  你们那会儿还有集体宿舍住,我现在睡办公室。天地良心,我说这话并不是发牢骚,只是开玩笑。
  
  林满英眼睛一亮,说,小伙子,你可要小心啊。
  
  我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是未置可否地笑。
  
  林满英很有兴趣谈陈科长的事,继续说,她呀,心肠是又黑又硬。年轻时跟自己妹妹抢男人,硬是把自己嫡亲的妹妹逼疯了,逼死了。这在茶叶公司是尽人皆知,她当年还为这事挨过处分哩。
  
  我只是笑。
  
  她同谁出差去了?林满英问。
  
  我说,她同刘总出差去了。
  
  同刘总?林满英表精神秘起来,说,她真有功夫!刘总办公室放着个年轻漂亮的女秘书不带,硬要带她这个半老徐娘出去。她啊,这方面本事大啊。当年她想死了她妹妹的男朋友王为民,可人家王为民又不喜欢她,她就主动献身。我在寝室就碰上好几回。我这辈子运气不好,只怪看到了这种晦气事。
  
  我好像明白林满英说的你要小心是什么意思了,便有些讨厌这个女人了。可她仍然凭着漂亮女人年轻时候养成的自信坐在我的对面,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说话。我注意她的眉毛和眼睛,真的很好看。可她眼角的鱼尾纹已没法掩饰,脖子上的皮肤也早已松弛了。
  
  晚上,我躺在办公桌上看书,突然想起林满英,便找来了她的档案。原来,她同陈科长还有另一桩公案纠葛。
  
  何时何地因何种原因受过何种处分:
  
  1974年,因自己政治学习不够,思想改造不积极,把五角星纳在鞋垫上。被同寝客观存在的同事陈雪华同志发现了,她狠狠批评了我,并将我的错误行为向组织上做了汇报。我因此受到开除团籍处分。1976年上半年,陈雪华的男朋友王为民常到寝室来找她谈心。有天,王为民来的时候,陈雪华不在寝室,我就同他说了很多话。我以为他是位有知识、有抱负的优秀青年,很倾慕他。后来同他接触就多了起来。后来又一次,王为民来的时候,陈雪华又不在,他就带我出去了。我们在河边的草滩上发生了两性关系。后来在不同地点又发生了几次,事情经组织上发现后,对我及时进行了教育。我因此受到群众大会批斗。
  
  怎么又是为王为民呢?这人真是艳福不浅啊。我想知道王为民最终是否成了林满英的丈夫,一翻她的配偶一栏,不是的。我突然觉得配偶一词特别刺眼,真有些动物配种的意思。我发现一条规律,那些年对两性关系抓得严,可我看过档案的人,却几乎没有谁不在这个问题上受过处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突然想到被李满生摸过**的李明花,又翻出她的档案,仍然翻到有关处分的内容。
  
  1961年6月,有天夜里,我在门市部值班,和我一个科室的同事舒向前调戏我。我不答应,他说,你跟李满生那个国民党兵痞都肯,同我就不肯?我说我和李满生没有那事,是他调戏我,我打了他,他还被组织上处分了。后来他就强行和我做了那事。我后来想着不服气,想告他。他就求我,说他上有七十老母,下有老婆孩子,都在农村,要是我告了他,他就要回乡下去,老母亲就会活活气死。他又给了我一些饭票和菜票。我就心软了,不再告他。从那以后,他隔一段就来找我,过后都给我一些东西。后来,我俩的事被同事检举,我俩一起被放在群众大会上批斗。
  
  真是好玩极了。我猛然间有了某种灵感,发现了一条发财绝招。如今《老照片》这样的书这么走俏,要是谁出本《老档案》,保证洛阳纸贵。何必让别人去发财呢?我自己干!从这天开始,我就隔三差五地偷出四十五岁以上的员工档案,跑到外面去复印。我想只要时机一到,我只需把这些档案中的人名和地名换一下,就是现成一本书了。也用不着全部复印,四十五岁以上员工有三百多人,我只需精选其中有意思的一百个人,每人选出一千五到两千字的内容,就可以编本二十多万字的书了。现在这年月,书不宜太厚,二十万字足够了。
  
  刘总这次出差,原本是衣锦还乡。他带了二十万块钱回去支援家乡,投给他村里办希望小学,命名雅文小学。职工就有意见了,说我们自己的希望还不知在哪里,他这败家子拿着公司的钱回去办希望小学,为自己买下千百年英名。我慢慢地同公司其他人员混熟了,有些话也就能够听见了。有人竟说到刘总回乡的一些细节。说是刘总在市里面工作快三十年了,只是个科级干部,回到县里很没有面子。他每次回去,都很想到县委、县**去露脸,可县里的父母官都不冷不热。最难受的是春节回去,县委都要请些在外工作的同志吃饭。可请来请去都只请处以上干部,没有请他。今年初,他从正科级干部破格提拔到正处级,就觉得自己应该有些面子了。可形势变了,他不过就是个市属企业的总经理,在家乡人的眼里已不是正儿八经的官了。只有他自己那个小村子的人说起刘雅文,觉得很风光,说他就等于县委书记,还说市里领导几次找他谈话,说他回来当县委书记,他不肯下来。要不然,我们这个村子早富了。但村子里的人说什么都只是笑话,除非你有钱投回去,不然你在外面当再大的经理,县里没有谁看重你。所以刘总咬紧牙关弄了二十万块钱回报乡梓。果然,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出面接待了他。
  
  有人猜测,说关于刘总回乡的细节,不是刘总司机说出来的,就是陈科长说出来的。多半又可能是陈科长说出来的,他们说她这个人,不可能对任何人忠心耿耿。
  
  刘总回来后,又天天在外面跑。我在公司机关里偶尔可以碰上几位副总。他们不太理人,我也得同他们打招呼。也许正是吴老说的,他们是官,多半是不太理人的。
  
  我们人事科却总不得安宁,不是你来吵,就是他来闹。他们总有问题没得到解决,总是火气冲天。原来人事、劳资、工会、老干、计划生育、安全保卫等等工作都归人事科管。而经理们总不呆在办公室,人事科就成了他们随意发泄的地方了。陈科长要么好言好语,要么高声叫嚷,这得看是什么人,是什么事。听着她对别人高声叫喊,我心头直发紧。我不相信一个女人怎么能有这么高的声调,这么足的底气。吵闹的人走了之后,她的脸会阴上好半天。我把她阴沉的表情理解为沮丧,就有些同情她。一个女人,应对这么复杂的局面,该有多难。这时我会发现自己很无能,总是局外人一样,只有看热闹的份儿。
  
  直到有一天,闹哄哄的来了十几位老干部、老工人,我才知道我们公司已半年没有发工资。原来又到要发工资的日子了。我的老天爷!我口袋里的几个钱还是在校时勤工俭学挣的,早就等着发工资。要是没工资发,我吃什么呀?
  
  奇怪的是,我越来越佩服陈科长的才能了。她只是文墨不太通,口才干才都比我强。这其实就是领导才能。领导有才不在于会写文章,写文章是秘书的事。那么她还呆在这样一个鬼单位干什么?
  
  这天,来了个粗壮的黑汉子,进门就气势凶狠,问,我爸爸的事,到底怎么办?
  
  陈科长说,你爸爸的事,国务院都没办法解决,只有去联合国看看。她说罢笑了起来。
  
  黑汉子却不领情,说,陈雪华,我不是来同你比牙齿白的,我只问你,怎么办?他老人家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却一辈子受冤受屈,到头来离休待遇都不能享受。硬是不给解决,别怪我们兄弟不认人!
  
  老李,你应该帮着我们做你爸爸的工作才是。他老人家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这不错。但他是工人,就不能享受离休待遇。这是政策。陈科长很认真地说。
  
  我这才知道老李可能就是李满生的儿子了。老李说,这叫什么政策?共产党不是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吗?干部就能离休,工人就不能离休?你们的政策就是这样的牛头不对马嘴!你们就是虚伪,说为人民服务,就是不肯为人民中的一员服务。你们所有的话都是骗人的。
  
  我爸爸的问题,就是实际问题,你解决解决。老李说。
  
  你爸爸的实际问题是,他不能按政策享受离休待遇。陈科长说。
  
  两人一来二去,已不是辩道理,而是耍嘴皮子了。看上去陈科长长于此道,也很乐意同老李耍嘴皮子,似乎她不是在处理事情,而是在表演口才。最后,她显然懒得再表演口才了,才说,老李,我们都老熟人了,没必要弄得脸红脖子粗。说白了,你爸爸的问题,也不是我们公司能够解决的。得逐级上报,最后让市委组织部、人事厅解决。我们不给你们报材料,不是我们不同意报,我们没权力同意或是不同意。只是我们不敢报。按政策明明不行的,我们报材料上去,上面不要批评我们?既然你们硬是要报,我们就挨一次批评吧。
  
  老李这才把语气软下来,说,那好,我们自己先准备有关材料,烦你们上报。上面不批,我再去找上面。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来找你吗?我爸爸的心脏病又发作了,他睡在病床上老是念着这事。我怕他再受刺激,就闭眼去了。就求你们给行行好。医生说他老人家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我要让他亲眼看着我们在上报材料,也是个安慰。他哪怕现在就闭眼了,让他知道我们在上报材料,也让他老人家到阴间有个想头。
  
  老李这么一说,陈科长倒感动了,说,唉,你爸爸这辈子,也不容易。
  
  老李走后,我问,陈科长,这材料真能报吗?
  
  陈科长说,谁敢报?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人家会说我们公司人事科的政策水平太差了。就让他们把材料送来吧,我们就说上报了,让他们等着。他们也知道上面办事不会这么快。他们还来不及催,说不定他老爸就归天了。等老人家一归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真是太残酷了,再怎么也不该咒人家死啊!可是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问题呢?
  
  这天,陈科长不在办公室,林满英又来了。她怎么总挑陈科长不在的日子来呢?我一边客气地请林大姐坐,一边在心里阿弥陀佛。
  
  她微笑着同我打招呼,说,小帅哥,正忙啊?
  
  我觉得她该退回二十岁再这么嗲声嗲气地叫别人小帅哥,心里便有些犯腻。可我脸上必须洋溢着笑容。
  
  没事,到这办办事,顺便看看。林满英说着就坐了下来。
  
  我没话找话,说,林大姐,你没碰着陈科长吧?
  
  林大姐说,我一辈子都不见着她才好。我告诉你,你自己要是有办法,就早些离开这个鬼单位。她呀,嘴上不漏半个字,只怕还会说要你安心工作,其实她自己早瞄准好单位了。王为民给她帮忙,要调国税局。
  
  王为民是谁?我有意装糊涂。
  
  林大姐说,你记性好差。我上次不是同你说过,就是当年她同他妹妹一起争的那个男人呀?人家最近当市委组织部长了。
  
  我那会儿没有一点社会知识,不懂什么党委、**的机构设置,而大大小小的官员在我感觉就如天上的星座,我叫不出名字,也对不上号。
  
  我问,那她怎么还不走呢?我要是有这样的好事,不要等明天,今天晚上就走了。
  
  她还在打个算盘,想进入公司班子,搞个副处长,到那边去大小是个官。林满英说着,她脸上的笑容看上去不知是赞赏,还是讥讽。
  
  听了这番话,我如坐针毡。我想离开这里,是上天无门,下地无缝。而且最当紧的不是离不离开,而是我马上就没有生活费了。
  
  就像有心灵感应,林大姐马上问道,听说公司半年多没有发工资了?
  
  我摇头苦笑,这是我头一个月领工资,就是张空头支票。
  
  是吗?林大姐关切地问道,那你吃饭怎么办?参加工作了,就不能老靠家里啊。
  
  靠家里?!父母还等着我挣了钱,帮家里出些力,翻修一下老房子哩!我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是是。
  
  她像看出了我的难处,说,你要是愿意,可以到我店里去做事。我开了几家服装店,生意都还可以。我给你留个电话。
  
  她毕竟是想帮我,我不能不领情,接了她递过的纸条。上面写了她的家庭电话和手机号码。
  
  后来,我才注意到陈科长总同一位叫向秘书的人通电话,说话都隐秘,像是暗语,总是这个事啊,请你跟王部长说说,那个事啊,就是那个意思,我上次给你汇报过的。
  
  我事先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刘雅文被解了职,邢亚礼接任总经理,陈雪华进班子,任副总经理。林大姐的话果然应验了。据说刘雅文之所以被解职,主要是他把全部精力放在跑破产上,没跑下来,应酬倒花了十几万。十几万如今本不算钱,但在我们茶叶公司就是大钱了。老同志还到上面告状,说他支援家乡建学校的二十万块钱,只是他个人擅自做主,应该算他贪污。
  
  我如今叫陈科长陈总了。陈总专门找我谈了话,她说话的语气比平时平和多了,有点副总经理的意思。她说,人事科工作很重要。现在还没有任命新的科长,你要全面负起责来。要安心工作,公司困难是暂时的。看她说得那么从容,似乎她自己将与公司共存亡。我真佩服她有这个本事。
  
  一天,一个干瘦的老头来我办公室来,说是找小陈。我说陈总的办公桌已搬了。他说,我知道,刚才我去了她办公室,她不在那里。
  
  我说,同志,请问您找陈总有什么事吗?
  
  老头儿不回答,却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刘雅文。
  
  我一时嘴巴张开都合不拢了,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说,您是刘总啊!
  
  这位曾经的刘总摇摇手,微笑着,没说什么,倒背着手走了。
  
  到他下台了我才知道刘雅文是个什么样子。他的形象同我的想象相差太远了,没有一丝文气,竟像个大老粗,甚至还有些委琐。难怪他回到家乡去没人理睬。
  
  我的日子越来越困顿了。我现在想得最多的倒不是自己的肚皮,而是老父老母。他们总以为儿子在大城市里赚大钱,享清福哩!想象得出,尽管他们没有收到我寄回去的一分钱,可乡亲们都会奉承他们有福气。他们就觉得脸上有光,走在外人面前都高出三分。
  
  当我口袋里的钱只够我吃三天饭的时候,我不再想父母了。我想自己的肚子。不知从哪天起,我养成了有事没事翻口袋的习惯,似乎多翻几次就会多翻出几块钱来。可翻来翻去,除了林姐交给我的电话号码,口袋里不会多出任何东西。那天下午,我终于打林大姐的电话。我也不说去她那里打工,只说想去她那里玩玩。
  
  林大姐很爽快,说,行啊。我在家里,你干脆来我家吧。
  
  按照林大姐说的地址,我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她的住地。可我不敢按门铃,怕自己走错了,因为我面前是一栋漂亮的别墅。
  
  门却无声地开了。林大姐穿着宽松的休闲装,笑吟吟地望着我。她不说话,只用眼神示意我请进。黄昏的阳光柔和地投在她脸上,看上去比前两次年轻多了。
  
  我汗涔涔地,屋内的空调很凉,顿时打了寒战。林大姐忙替我找了件衬衣,让我去洗漱间洗一下。我说没关系的,不用洗。林大姐却说,听话,去洗一下,不然容易感冒的。这话听上去真是位体贴的大姐。我只得接过衬衣,去洗漱间洗了一下。
  
  等我洗完出来,林大姐坐在沙发上望着我笑。她也不说话,只是望着我笑。这样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别在那个破单位干了。不嫌弃的话,跟着我干,我不会让你吃亏的。你可以跟着我干几年,学点经验,然后自己创业。今后啊,还有什么正式单位不正式单位?自己干,这是潮流!
  
  我说,林大姐,我想请你帮个忙,帮我离开这个公司。
  
  林大姐说,我一个个体户,最多只能给你份工作,哪帮得了这个忙?
  
  我说,我听公司人说,组织部王部长是从我们一个系统出来的,你们原来都很熟。我们公司很多人都求他帮过忙,听说他还是很肯帮忙的。
  
  林大姐脸不经意地一红,说,过去我们是熟悉,现在人家是部长了,我一个平头百姓,怎么去找人家?你可以找陈雪华,她同王部长经常联系的。
  
  我说,我不想找她,她老是摆着副架子,我受不了。不像林大姐,人好。
  
  林大姐笑了起来,说,你呀,嘴巴子倒是好乖的。我想看看你人乖不乖。她说着便眼神油光光地望着我。
  
  我几乎心惊肉跳,却涎着脸皮说,我听林大姐的。
  
  当保姆端上碗筷时,我才知道今晚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吃饭。保姆没有上桌,一个人厨房里吃。我问,家里人呢?
  
  林大姐也不回答,只是浅浅地笑着,说,吃吧。
  
  吃完饭后,我和林大姐又说了一会儿话。我看看墙上的挂钟,不早了,就想起身回去。林大姐仍是笑着,说,太晚了,没有公交车了。这是郊区。住下来吧。
  
  我说,还是回去吧,住在这里,太麻烦你了。
  
  林大姐说,你刚才不是说了,听林大姐的吗?
  
  我……
  
  既留了下来,一切都不由自主了。
  
  我从来还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床。那床宽大得令人想起辽阔的草原,顿时萌生一种纵横驰骋的欲望。
  
  林大姐问,你知道我比你大多少岁吗?
  
  不知道。我一脸兴奋和茫然。
  
  十四岁,我比你大十四岁。林大姐说罢,就紧紧抱着我,似乎这十四意味着某种成就。
  
  从那以后,我下班就往林大姐那里去。我也不问她是不是找了王部长。我不知道是不是还应该关心这事,一天到晚神魂颠倒。复印档案的阴谋也停了下来。
  
  这年秋天,陈雪华感觉自己副处级的交椅坐得有些发热了,就离开茶叶公司,去了国税局。这时,我才想起应该问问林大姐了。这时我只叫她一个字,叫姐。我说,姐,那事有眉目了吗?
  
  她说,慢慢来吧。哪有这么快的事?
  
  我隐隐感觉她是在搪塞我,却不好发作。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把男人的这种勾当称做吃软饭。我真的硬不起来,同她闹翻我明天就得流落街头。想来想去,我还是继续复印档案,万一没办法了,就走这一着险棋。
  
  我再也不问林大姐把我的事办得如何,只是每天下班就去她那里吃饭,吃了饭就开始那种最原始的娱乐活动。我后来能够运用自如的很多技巧,都得益于这个女人的言传身教。有次,我正在她身上乐,忽然想起这个富有而快乐的女人,干吗为每年几百块钱同公司计较?想不通。很多事我都想不通,李满生为什么人都快死了还在争离休待遇,吴老也退休好几年了为什么还在为副处级费心劳神。
  
  也是我活该出事。双休日,我在林大姐那里休息了两天。她也是照常休息双休的,店子有人打点。那个双休日,我们过得很隆重,弄了很多好吃的,还在别墅前的草坪里支着太阳伞做了日光浴。初冬了,太阳晒着懒洋洋的,很舒服。
  
  乐极生悲。星期一我一去办公室,就被邢总叫了去。邢总严厉地望着我,半天不说话。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胸口跳得咚咚响。
  
  原来,我星期五下午跑出去复印档案,忙着去林姐那里,把一份档案遗失在复印室里。复印社发现了那份档案,很负责任,找到我们公司。我已提前走了。他们把那档案直接交给了邢总。正是林满英的档案,上面记载着她当年同王为民部长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我从此离开了茶叶公司,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打工,像个隐身人。也再没有见过林大姐,倒是王为民部长当年同她的风流韵事,又被人们提起。旧闻新炒,知情者其乐融融。
  
  我同茶叶公司的关系,只是有时去那里取一两封信。我求传达室的老头儿帮忙,若有我的信,就请他呼我。我去取信,就买包烟感谢他。我得保留着这个通讯地址,好让我的老父老母知道,他们的儿子如今正在这座大城市里赚大钱,说不定有一天就会寄坨大票子回去,把家里的房子翻新了。
  
  每次去公司取信,老头儿总会拉着我说些公司的事情,比如说,李满生还没有死,还三天两头来公司闹他的退休待遇。说吴老身体不行了,他是天天关在家里写告状材料,自己弄垮的。我没有兴趣听这些,每次都拿了信就想走人。可老头儿接过我的烟,显得很热情,觉得不告诉我些事情对不住似的。我也就随便问问,还破产吗?破哩,听说快了。有时他又回答,听说一时破不了。
  
  茶叶公司至今还没有破产。我也没有发财。我的发财机遇好像就是那些档案,被我不小心丢失了。不过我想把这个绝招告诉你,你若是有机会,出本《老档案》的书,肯定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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