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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下)

第一章(下) (第2/2页)

肖卓然说,你装什么蒜?这二者之间差别大了。起义者就是主动革命,就是自己的同志;俘虏就是敌人,表现好的才是可以团结的对象。
  
  郑霍山说,起义者用不用脱砖坯?
  
  肖卓然说,起义者也是革命者,革命者也是要劳动的。
  
  郑霍山说,起义者拉屎用不用大兵拿枪监视?
  
  肖卓然说,郑霍山,你不要胡搅蛮缠,我看你这种态度很危险,难道你想负隅顽抗到底吗?
  
  郑霍山说,你要是不想跟我说话,你就滚蛋,你当你的新朝官,我当我的驴粪蛋。你锦衣玉食,我粗茶淡饭。
  
  肖卓然说,那不是粗茶淡饭的问题,那是要脱胎换骨的问题。
  
  郑霍山说,你就是把我的骨头卸了,它也是郑霍山的骨头。
  
  肖卓然说,与人民为敌,死路一条!
  
  郑霍山说,你把我毙了算□了,老子不想天天脱砖坯了。
  
  肖卓然说,要想不脱砖坯,就要好好改造,要向组织说真话。
  
  郑霍山说,我从来不说假话,你就是让我天天脱砖坯,我也不说假话。
  
  肖卓然说,那好,你说,解放皖西城的前一天晚上,汪亦适是不是找到你的宿舍,劝说你起义了?
  
  郑霍山说,那天晚上,他到我宿舍去了是不假,但是他没有劝说我起义。他劝说我去江南去找宋校长。是我劝说他起义的,他不肯,所以就拿枪反抗,最终落了个当俘虏的下场。他汪亦适死有余辜,我郑霍山才是起义功臣,你们不但不对我礼遇,反而让我到窑岗嘴脱砖坯,拉屎拉尿还用枪抵着屁股,这太不像话了!
  
  郑霍山信口雌黄,把肖卓然气得脸色都变了,他一拍桌子说,你胡说!汪亦适自己说他是劝说你去风雨桥头参加起义,有人证明汪亦适所言属实!
  
  郑霍山眨巴眨巴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咧嘴一笑说,他劝说的是我,别人怎么能证明?
  
  肖卓然说,李开基当时在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郑霍山说,你连我这个俘虏的话都不相信,怎么能相信一个军统特务的话?
  
  调查来,调查去,肖卓然还是没有找到证实汪亦适起义的确凿证据。肖卓然心里很窝火,窝火还不完全是出于责任感,因为舒云舒从小同汪亦适青梅竹马的这层关系,给了肖卓然很大的压力。他从舒云舒的眼睛里已经看出来了,在汪亦适的问题上,舒云舒对他并不完全信任。他非常担心,舒云舒会不会认为他故意设置障碍。
  
  平心而论,抛开个人感情上的障碍,肖卓然对汪亦适的人品还是相当认可的。过去在一个宿舍时,郑霍山基本上是臭狗屎,跟谁都处不来。程先觉虽然聪明伶俐,成天笑呵呵的一副老好人模样,有时候还为大家做点好事,譬如晒晒被子、扫扫地之类的,但是这小子给人的感觉总是表里不一,做事目的性非常强,被郑霍山痛斥为“笑面虎”。唯有汪亦适,平时不言不语,学业不高不低,为人不卑不亢,而在讨论时局形势的时候,偶尔发表一句两句观点,都是恰到好处一针见血。譬如皖西城解放前夕,政训处要求每个学员撰写“军人效忠信”,汪亦适的“效忠信”就与众不同,书云:文字言忠非忠,百姓之忠我忠,一旦天下为公,不必言忠心亦忠。结果这封“效忠信”被视为有叛逆倾向,要不是宋校长阻挡,汪亦适差点儿被送到监狱里洗脑子。在过去同宿舍的几个同学当中,如果说要发展一个同志,首选就是汪亦适,肖卓然和舒云舒都是这个看法。只不过是因为皖西城解放前夕,地下工作复杂,这一步没有落到实处,没想到汪亦适稀里糊涂就成了解放军的俘虏。
  
  肖卓然辗转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证实汪亦适起义行为的证据。他的脑子里连续几天转动着皖西城解放前夕最后的情景,为汪亦适设想了种种可能。突然有一天,他想到了那场最后的战斗,也就是汪亦适和郑霍山置身其间的小东门战斗。想起了这场战斗,肖卓然激动起来了,当天下午就跑到设在三十里铺东南的野战医院,找到了在小东门战斗中负伤的几个伤员,通过这些伤员,了解到指挥那场战斗的一个名叫单士雄的副营长。
  
  据单士雄说,那天夜晚——其实已是凌晨了,黑糊糊的,对方的阵地看不清楚,但是当对方阵地过来一个人时,在炮火中还是影影绰绰地看见了他的脸,没戴军帽,双手举枪,枪上挑着白旗。肖卓然问单士雄,到底是谁开的枪,打伤了我们的一名同志?单士雄说,以我的经验,那一枪肯定不是故意开的,确实是走火。但当时阵地有点乱,我们这边一看对方开枪,立马还击,好在于教导员命令枪口抬高一寸。我冲上去,第一个抓了俘虏,那俘虏枪里的子弹一颗不少,连保险都没有打开,说明这个人当时确实是诚心投降的。
  
  肖卓然记住了单士雄的话,他反复琢磨“诚心投降”这四个字,心里突然出现一道亮光——把“诚心投降”这四个字删去两个,重新组合,就变成了“投诚”。
  
  事情到了这一步,肖卓然才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扪心自问,证实汪亦适是起义者,确实有很大的困难,尽管肖卓然不否认汪亦适有起义的想法,也不否认他有起义的做法,譬如劝说程先觉和郑霍山起义,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自己没有拿出行动,而且还是在小东门战斗中持枪被俘的,再说他是起义,无论如何也是说不通的。但是,投诚——汪亦适的行为被定性为投诚,是再准确不过了,这样定性,既是事实,也对得起汪亦适了,就算他仍然冤枉,那也比继续当俘虏要好得多。这样的结局,对舒云舒也算是个交代。
  
  肖卓然让单士雄写个证明材料,拿着这份材料交给了军管会“解放人员甄别组”,后来终于得出结论,汪亦适在解放皖西城的战斗中,深明大义,临阵倒戈,弃暗投明,携枪投诚。
  
  通知不久就下到俘虏学习班。汪亦适听说这个情况,眼泪夺眶而出,嘴里喃喃念叨,什么叫投诚啊,这不是事实!我是起义者,不是投诚,这不是事实!
  
  郑霍山在一旁冷笑说,他妈的这就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投诚就是投降!我要是你,我宁肯当俘虏也不投降!
  
  汪亦适说,我向光明投降,并不可耻,你就等着新政权枪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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