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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中)

第一章(中) (第2/2页)

解放军攻打皖西城的前夕,肖卓然作为医科学校地下党的负责人和军管会城工部青年科的科长,奉命联络进步学员弃暗投明。对于其他的争取对象,他采取的是组织措施,唯有对汪亦适、程先觉和郑霍山,他利用了舒云舒的名义。在肖卓然的心目中,这几个人都很特别,汪亦适是个书呆子,做事呆板,缺乏灵活性;程先觉善于察言观色,可变性大;郑霍山是花岗岩脑袋,很难讲话。对于这几个人,倘若组织出面,弄得不好就会出问题,而以舒云舒的名义致函,既有组织的意思,也有个人感情成分,即便他们拒绝,也不至于告密。但是肖卓然没有想到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只有一个程先觉算是正经八百的起义,而汪亦适和郑霍山居然被俘,而且还是在武装抵抗的过程中被俘。这个结果让肖卓然很痛心,一直内疚,怪自己没有把工作做好。
  
  舒云舒在皖西城解放之后,又回到小城做青年工作,这次到三十里铺,是来选拔青年干部的,听说汪亦适和郑霍山被俘了,也是深感意外。郑霍山被俘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个人既自私自利,又固执己见,国军三十六师对他天高地厚,加上高官厚禄引诱,他一条黑道走到底是完全可能的。
  
  舒云舒感到意外的是汪亦适。
  
  早些年头,在距皖西城两百里的梅山县,舒家和汪家是当地的两大名门望族,都是世代行医。舒家二老爷舒南城膝下无子,舒太太给他生了四个女儿。小时候汪亦适常去舒家玩耍,同三小姐舒云舒十分要好。二老爷舒南城也很喜欢汪亦适,这小子眉清目秀,小时候就是彬彬有礼,而且博闻强识。那正是抗战年头,有一次舒南城和汪亦适的父亲汪尹更在一起聊天,谈起中国军队节节败退,日本鬼子长驱直入,二人均感悲哀。舒南城说,说到底是**无能,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泱泱大国居然屡屡败给蕞尔小邦,真是国家不幸。汪尹更说,我国的悲哀,不仅在于军队不争气,老百姓也是一塌糊涂,大家都在忙着蝇头小利,国家有难,还在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听说当年八国联军进中国,在山东日照,德国军队居然是中国老百姓从船上背上海岸的,几块大洋就把国家给卖了。
  
  两个大人说话的时候,汪亦适就在一旁看书。舒南城指着汪亦适说,我们这一代人恐怕是看不见国家复兴了,但愿他们这一代人能够化腐朽为神奇。汪尹更说,这恐怕不是一代两代人的事情,中国的老百姓,德行低劣,只知有家,不知有国。中国就好比一辆破汽车,再好的司机也无能为力。
  
  舒南城突然转脸对汪亦适说,孩子,你饱读诗文,满腹经纶,救国救民,有何主张?
  
  当年十四岁的汪亦适说,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家父说中国的老百姓只知有家,不知有国,这是事实,但不全是事实。国家的羸弱,不能把账算在老百姓的头上,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饥寒交迫,没有起码的自尊和权益,他当然不会拼命救国,因为国家并不可爱。
  
  舒南城听了这话,大为诧异,久久地看着汪亦适说,那以你之见,我们这个国家就没有出路了?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看着它烂掉?看着它被日本鬼子宰割?
  
  汪亦适说,我们当然要奋起抗争,但是,就算是打败了日本鬼子,中国的问题还是难以从根本上解决,如果我们不能富国强兵,以后还会有别的鬼子欺负我们。所以学生认为,要让老百姓爱国,那我们就必须建立一个可爱的国家,至少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病了有医药,出门有体面。到了那个时候,爱国的人自然就多了起来。
  
  汪亦适少年时代的这一席话,让舒南城颇受震动,他从此对这个孩子刮目相看,并且要求自己的孩子们多和汪亦适一起学习。舒南城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思想开明,不屑于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只不过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后来汪亦适考上了皖西公立中学,舒云舒上的是江淮爱群女校。两个人都大了,反而生分了,及至抗战结束,内战重开,两个人又都考入国军江淮医科学校,这才恢复了联系,然而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青梅竹马的感觉了。舒云舒被肖卓然飘逸果敢和聪慧的风采所倾倒,两个人很快就进入到情投意合的境界,而此时,汪亦适已经变得寡言少语、老气横秋了。
  
  在解放军攻打皖西城最后的那段日子里,舒云舒有两次有意无意地找到汪亦适,试探他对局势的看法和打算。汪亦适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不识时务,但是我不会违背天意。
  
  就这几句话,就说明汪亦适是深思熟虑的,是有见识的。这样的人,手无缚鸡之力,更无舞枪弄刀之功,他为什么要“持枪顽抗”,难道鬼迷心窍了?
  
  事情的变化带有很大的偶然因素。就在舒云舒搜肠刮肚要为汪亦适找到他不是“持枪顽抗”的证据的时候,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出现了,这个人就是原医科学校政训处的行动组长李开基。李开基是在小东门被俘的,他在抵抗解放军的攻城战斗中屁股上挨了一枪,被俘后被送到三十里铺的战俘医院接受治疗。
  
  舒云舒那天到三十里铺了解皖西城解放前国民党军内部地下团组织活动情况,中午饭后跟肖卓然一起散步,交流小城解放后的工作。两个人心情都很好,像是雨后盛开的鲜花。肖卓然说,等着吧,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城工作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朝夕相处了。
  
  舒云舒问肖卓然,你打算做什么工作,是不是要办医院?
  
  肖卓然说,我的能力好像不止是办医院,军管会的陈向真主任说,现在接管城市工作的同志,大部分是工农干部,亟须一批年轻的知识分子干部。听他口气,好像是希望我到军管会工作,下一步要成立市**。
  
  舒云舒说,你野心不小,难道你还想当市长?
  
  肖卓然说,要我当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眼下恐怕不行,估计是在办公室工作。你打算干什么,是不是要长期做共青团工作?
  
  舒云舒说,等筹备工作结束了,我想到医院工作。我们家世代行医,有这方面的基础。其实我也希望你搞医,正正经经地做学问办实事。
  
  肖卓然说,百废待兴,正是我们大有作为的时候。天下者我们的天下,舞台者我们的舞台,我们不必拘泥于自己的专业。其实医治我们这个民族,还是需要政治。政治决定经济,经济决定人的素养。我觉得我比较适合做管理工作。
  
  舒云舒说,你有这个想法,我也不拖后腿。男人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应该有远大抱负。但是你的性格有弱点,过于锋芒毕露,也很急躁,这是为官从政的大忌,我希望你有所收敛。
  
  肖卓然说,知我者云舒也。我记住了你的告诫,一句话:慢一拍。
  
  舒云舒说,性格修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担心你夹不住尾巴,怕你冲动,搞政治是千万不能冲动的。
  
  肖卓然说,你放心吧,我有思想准备,我现在正在练习内功,每日三省吾身。你不要过于担心。
  
  舒云舒说,虽然你是地下党员,但毕竟没有在解放军的部队工作过,况且很年轻,党的工作,你并不是很熟悉,所以你要谦虚谨慎,不能看不起工农干部,要学习他们的优点。
  
  肖卓然笑笑说,云舒,就凭你今天跟我说的这些话,足可见你深思熟虑有远见,我觉得你搞医真是可惜了。我建议你还是在共青团工作,共青团是党的后备力量,大有作为啊!
  
  舒云舒说,我个人是想搞业务,不过这还要看组织分配。
  
  两个人说得很投机,多数都是对未来的展望。这时候充斥在他们心里的,很少缠绵的情意,似乎是小城的解放,给他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天地,满眼都是对新生活的憧憬。
  
  就在这时候,从三十里铺小镇的南头出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一颠一簸,远看有点眼熟,走近了一看,两边的人都愣住了。
  
  过去在国军江淮医科学校,李开基是一个很讲究军人仪表的人,尤其是到学员队的时候,武装整齐,头发油光水滑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通常的情形下,两只手上都戴着白手套。作为医科学校的管理人员之一,这个人有点傲慢,他在学员的面前一般是不苟言笑的,但是有时候在漂亮的女学员面前,他往往又会巧妙地表现自己的威严和英俊。
  
  此一时,彼一时,解放军的一顿枪炮,在一个瞬间就把李开基和肖卓然的地位倒了个个。李开基乍一见穿着崭新的解放军军服的肖卓然和舒云舒,似乎吃了一惊,茫然四顾,又赶紧回过头来看肖卓然。
  
  肖卓然背着手,一脸的严肃,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开基。李开基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李开基的样子有点滑稽,大约是因为屁股上的伤还没有完全痊愈。他的腰杆子有点佝偻,眼角上似乎还有一些不明分泌物,身上还穿着他原来的国军军装,领花已经被抠去,衣服皱皱巴巴的,上面还沾了一些草屑和泥渍。他似乎拿不准要不要给肖卓然敬礼,要不要跟肖卓然说点什么,他的嘴巴嚅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没有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舒云舒说,啊,原来是是李少校啊,你不是撤退到江南了吗?江南的国军又跑到西南去了,你不知道吗?
  
  李开基半张着嘴,样子傻傻地看着肖卓然和舒云舒,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并拢了两只脚后跟,有点讨好地向这二位弯弯腰,语无伦次地说,啊,没有……不是,我现在是解放军,啊,是你们的俘虏,被宽大了……
  
  肖卓然没有理睬李开基,抬眼问李开基身后那个背着铺盖卷子的战士,你们这是往哪里去?
  
  那战士好像认识肖卓然,立正回答,报告首长,警卫连战士董四开奉命押送李开基前往俘虏学习班报到!
  
  肖卓然说,哦,稍息!
  
  然后挥挥手说,你们走吧。
  
  李开基看着肖卓然,又看了看舒云舒,半张着的嘴又动了几下,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很神秘地说,舒云舒同学,不,舒云舒同志,不,舒云舒长官,我有……我有话想跟你说。
  
  舒云舒看着肖卓然,肖卓然说,听他说。
  
  李开基又往肖卓然面前走了两步说,肖卓然同志,不,肖卓然首长,你说,你们在医科学校当学员的时候,我李开基没有亏待过你们吧?
  
  肖卓然皱皱眉头说,有话说话,不要东拉西扯。
  
  李开基说,我其实是个好人啊,我对你是钦佩的,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共产党的人,你做的那些事情,其实我也知道一些,可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一个胸怀大志前程无量的人,我……
  
  肖卓然冷笑一声说,哦,这么说你还是同情革命的人了?可惜,我们不知道你有过对革命有利的行为。说吧,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帮忙?
  
  李开基说,真的,我真的早就知道你是共产党,可是我没有下手。
  
  肖卓然说,我们共产党,说话办事重在证据。你不要在这里胡扯,你要是没有正经事情,那我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李开基说,肖卓然首长,我老实坦白,我老实交代。其实,其实那天解放军攻城之前,我就有心弃暗投明。汪亦适去劝说郑霍山,我也在场。郑霍山鬼迷心窍,坚持到江南去找宋校长。我一看情况复杂,多了个心眼,把他们带到小东门,本来打算见机行事拖枪起义的,可是后来郑霍山走火了,解放军一开枪,我就稀里糊涂地成了俘虏。
  
  肖卓然和舒云舒当然不相信李开基的鬼话,但是李开基的话里有一个情况引起了肖卓然的高度注意。肖卓然问,这么说来,当时汪亦适确实去劝说郑霍山起义了?
  
  李开基说,千真万确。我当时不知底细,怕汪亦适是马庚河的内线,所以就虚张声势,故意威胁汪亦适,要把他抓起来。汪亦适态度很坚决,火急火燎地要郑霍山跟他走,但是郑霍山不走。我给他们发了枪,要求他们枪口朝上,伺机反戈。
  
  舒云舒很兴奋,迫不及待地追问,那后来在战场上,汪亦适和郑霍山向解放军开枪了没有?
  
  李开基说,我亲眼所见,他们都没有向解放军开枪,解放军喊缴枪不杀的时候,汪亦适就把枪举在头顶,直接就往解放军阵地上跑,他说他早就想起义了。但是郑霍山在往枪上绑白旗的时候走了火,打伤了一个解放军,对面的枪弹就铺天盖地的过来了……我们真是冤枉透顶,说不清楚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肖卓然有些失望,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李开基说,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没有谁能证明你不是替自己开脱。
  
  李开基说,是啊,所以我才想请二位帮忙。你们是解放军的红人,不,你们是解放军的功臣,你们说一句顶我说一万句……看在我们的师生之谊,不,同僚之谊,不,看在我们这几年朝夕相处的情分上,帮忙给我说说话,你们一言九鼎啊……
  
  肖卓然厉声说,少来这一套,我们共产党是不会徇私情的,我们共产党重证据。你既然说你有起义的想法,为什么还要给郑霍山和汪亦适发枪,为什么还要把他们拖到小东门战场?
  
  李开基说,我当时为情势所迫,将计就计,千真万确啊!
  
  肖卓然说,那你在被俘的时候,为什么不向组织说清楚?如今已经过去十几天了,你说这话已经迟了,没法调查了。有话,你还是到俘虏学习班去说吧。
  
  说完向舒云舒一挥手说,我们走!
  
  舒云舒没动,想了想对肖卓然说,等一等。然后又转向李开基说,李开基,你到了俘虏学习班之后,把你刚才说的,原原本本地写下来,我过两天派人来取。
  
  李开基大喜过望,又是鞠躬,又是作揖说,谢天谢地,苍天有眼,我一定写,一定!
  
  肖卓然说,记住,不许说半点假话,只要有半点假话,就会影响到整个事情的真实性。
  
  李开基说,对天发誓,我不说半点假话。
  
  说完,就各走各的了。路上,肖卓然问舒云舒,你还真的相信这家伙?
  
  舒云舒说,我当然不会相信他,但是我相信汪亦适。
  
  肖卓然笑笑说,我也是这样想。亦适有起义的言行,可能是真的。
  
  08
  
  天上一轮太阳,地下一片金黄。远处半山坡有大片大片的映山红,眼前有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歌声从三十里铺的街上传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这是解放军的文工队组织的文艺排练,为新政权正式成立准备的文艺节目。
  
  汪亦适一只手拿着坯模,一只手拿着刮铲,熟练并且认真地脱砖坯。现在他已经很有经验了。土是窑岗嘴的黄泥,黏性很大,里面有史河滩上的细沙,和在砖坯里,经火一烧,出窑便是好砖。楼炳光的任务是和泥,楼炳光现在也很熟练了,不仅土和沙的比例掌握得好,而且搅拌均匀,倒进坯模里,很有韧性。
  
  本来,车泥的任务是郑霍山的,但是郑霍山偷奸耍滑,口口声声说自己的腰不好,拄着铁锹唉声叹气。他还不断地说风凉话,说汪亦适的一双手,本来就适合干泥瓦匠,这回总算人尽其才了;说楼炳光一个国民党的狗腿子,有奶便是娘,这回给共产党当一个泥瓦匠,表现好了,没准能搞成一个狗大腿。
  
  汪亦适埋头干活,任凭郑霍山冷嘲热讽,就是不理他。楼炳光说,郑霍山啊,你我都是解放军的俘虏,人家没杀咱的头,就算是天高地厚了。你不要臭硬了。你少干点活不要紧,咱们替你干,可是你也不能一点不干啊!更何况你还阴阳怪气地打击别人,简直就是搞破坏。你这个态度,要是放在国军手里,早就枪毙你一百回了。
  
  郑霍山说,我这双手,生来就不是当泥瓦匠用的,我为什么要脱砖坯当毛匠?皖西城能当毛匠的人有几十万,可是能上手术台的人只有几个,能像我郑霍山这样做手术的只有一个。让我脱坯?简直是拿黄金打菜刀,暴殄天物!就冲这一点,有了机会,我还是要跑,我要到江南去找宋校长。
  
  楼炳光吓得脸都白了,鬼鬼祟祟四下里瞅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郑霍山啊我的爷啊,你能不能把嘴闭上啊,这话要是让管教人员听见了,可怎么了得啊!
  
  郑霍山说,你怕个□,你本来就是国民党的狗腿子,难道你还想变成羊腿子?我告诉你,那是变不过来的。怕什么怕?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倒。再让我脱砖坯,我瞅个空子,小腿一撩跑他娘的。
  
  楼炳光说,祖宗爷啊,你嘴上积积德吧。你死了光棍一个,我是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五个幼儿啊!
  
  这时候汪亦适说话了。汪亦适说,郑霍山,有本事不要在背后耍大刀。早晨管教人员分配任务的时候,明明说了让你车泥,你连屁也没有放。你应承下来了,车泥的活就应该你干。大家都是俘虏,待遇一个鸟样,你用不着在这里炫耀你那双做手术的手。像你这样的坏蛋,谁还敢让你做手术?你不改造好,共产党会让你做手术吗?那不是找死吗?你死心吧,没有谁会让你做手术,老老实实脱砖坯吧。不然的话,一会儿管教干部过来,检查劳动量,你不要怪我们如实禀报。
  
  郑霍山说,鸟毛灰,你汪亦适贪生怕死我不怕!士可杀不可辱,我是党国军人,不食嗟来之食!
  
  汪亦适说,党国军人?郑霍山你去撒泡尿。
  
  郑霍山说,干什么,你什么意思?
  
  汪亦适说,这里没有镜子,你去撒一泡纯净的人尿,照照你的脸,看看你像一个党国军人吗?看看你是像蒋委员长还是像白崇禧,看看他们谁认识你这个党国军人?
  
  郑霍山说,我干吗要让蒋委员长和白崇禧认识?我只认识宋校长宋雨曾。宋校长已经南下。你我作为深受宋校长恩泽的学生,作为宋校长器重的党国军人,却在对手的淫威下苟且偷生,干这和稀泥脱砖坯的勾当,呜呼哀哉!
  
  汪亦适放下刮铲,站了起来,看着郑霍山说,是谁告诉你宋校长是毅然南下?众所周知,宋校长是个无党无派的知识人士,而且倾向共产党,同情革命,呼吁民主。宋校长一生不当狗腿子,也一定不希望我们去当狗腿子,去给一个腐朽腐烂的国民党殉葬。再说,你我现在虽然是俘虏,但我们没有失去当中国人的资格,也没有失去为老百姓做事的资格。你生活在解放区,却同新政权离心离德,当然不能让你去做手术,让你脱砖坯也在情理之中。依我对时局的分析,新政权建立之后,百废待兴,有用之才,必有所用。对于那些自暴自弃目光短浅之徒,那我们也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
  
  郑霍山傻傻地看着汪亦适,半天才回过神来说,啊,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汪亦适先生,我听你的话,怎么觉得比共产党还共产党啊?难道也像我们的楼科长楼炳光先生那样,是哪个党安排在我们俘虏身边的特工?
  
  楼炳光哭丧着脸说,郑霍山你们争你们的,又把我拉来垫什么背?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五个幼儿啊!
  
  汪亦适说,这不是非要参加哪个党才能明白的道理,这是眼睁睁能够看见的事实。过去皇权更替还求贤若渴呢,新政权怎么能不需要人才?你我都是本本分分的读书人,是怀着忧国忧民之心的医道中人,我们不属于任何派别组织,我们属于我们自己,属于我们的家园,属于我们的乡亲。只要天上有太阳,地下有人间,我们有一双劳动的手,就有我们的生存空间。你为什么还要抱着幻想空想甚至恶念呢?你难道真想让解放军把你一枪毙了,成为一个没落政权的殉葬品吗?
  
  郑霍山说,天哪,我过去一直把汪兄看成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破医书的书呆子,没想到你对人生还有如此精辟深刻的见解。失敬啊失敬!我看你可以不脱砖坯了,我们要向管教干部大力举荐,让你去当管教干部,让你这样能说会道入木三分的领袖之才脱砖坯,简直就是拿牛刀杀鸡。老楼,你说是不是?
  
  楼炳光说,是是是啊,啊不,脱砖坯吧,别再磨洋工了。我只想活着,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五个幼儿啊!
  
  汪亦适说,想活着容易,好好改造就是出路。
  
  郑霍山说,汪亦适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也跟肖卓然和舒云舒一样,也是安插在我们身边的共产党?
  
  汪亦适说,我倒是想是,可是人家不认我。我跟你一样,现在是俘虏。
  
  郑霍山说,奇天大冤啊,你这样思想开明识时务的俊杰,怎么落得跟我们一样的下场?不知道是共产党有眼无珠,还是你自己八字走背?
  
  汪亦适恨恨地说,我他妈的是好心不得好报,都是你们这群狗日的给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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