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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壶碎

第四章壶碎 (第2/2页)

田笑心慈,才待伸手过去扶那小二,却听那边那老头子一片惊呼:“我的壶,我那可怜的宝贝壶!”
  
  原来刚才的碎响之中,不只那盘红油肘子落地,桌上一片盘倾杯倒,连同的还有那老头儿自带的一把紫砂茶壶。
  
  只见那老头儿颜色大变,人一下从凳子上溜了下来。他腿短,本够不到地。这时整个人都快闪了架似的,哭丧着脸,居然趴在地上去捡他那壶。
  
  可那壶已碎成无数片。他就这么拣着,拣一片脸上伤心之色就重上一分,渐渐渐渐,都涕泪纵横起来。一双手一片一片归拢着那紫砂壶的碎茬儿,口里如丧考妣地哭了出来:“我的壶啊!你跟了我一辈子,传了祖宗八九代,两三百年头的紫砂壶啊!你居然,居然,就这么个被个笨伙计给撞碎了!”
  
  再没有比一个老人落泪大哭更让人惊慌失措的了。那边那小二早忘了自己的疼,爬起来站在那儿发呆。后边的掌柜的本来一脸怒色,怒于这伙计的不争气,心疼他那盘红油肘子,这下也被吓得忘了。
  
  却见那老人突地一怒跳起,打了那伙计一巴掌,直蹦蹦地就蹦到那板凳上,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拍,拍得桌子杯摇盘响,那撂得三层高的盘子再度遭劫,被震得乱成一片。
  
  重响声中,却夹杂着那老头儿的一声低哼,原来他手里还沾着紫砂碎片,想是一拍桌时割着了自个儿。却见他眼冒怒火,瞪向那小二,口里大骂道:“你知道我这是什么壶吗?卖了这小店加上你和掌柜的两个也赔不起!这壶可是紫砂极品,三百年前大宋隆庆年间的,我用它喝茶也喝了六十多年了!放水一年都不得馊。我心疼得从来就没洗过,每天一壶上好铁观音——不洗它是为了养这壶啊!那一撮铁观音可比你这整桌的菜都要贵。养了这么些年,壶里面的茶垢结得总好有几分厚了,那可都是茶精!偶尔缺了那极品铁观音了,我不爱喝别的茶,就是倒上一壶白开水,也沏得出胜过别人家千百倍的好茶来。你个混蛋,居然、居然这么着就给我撞碎了,我一辈子的心血啊!”
  
  只听他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一辈子,我什么也没干成,什么也没积下,就剩这一个壶。本以为壶里乾坤大,茶中岁月长,也不图什么了,就指着这壶可以陪我这一世了。可你,可你竟然把我一辈子的成就都给毁了。”
  
  那小二一时满脸惶然,后面的掌柜的也给吓住了。小二哆嗦着嘴,想要道歉,可他小门小户的,一辈子没见过稀奇玩意儿,一辈子也没闯过这么大的祸,挣了半天,都挣不出一个字来。
  
  那老头儿神情大悲,连这边的环子看过去,都不由心底愀然。
  
  那小二与掌柜的正惶愧无地时,田笑本也迷蒙着,正替那老者惋惜,可眼光一转,却见那小二与那掌柜的正急得对视失措之际,那老儿苍桑悲痛的眼中忽滑过一丝狡狯的得意。
  
  田笑是什么人?江湖他走得多了,这些下五门的伎俩有什么想不到!
  
  他一时不由心下了然。
  
  他又盯了那老者一眼,更加觉得自己判断不错。那老头儿年老成精,此时即做戏子又做看客,欣赏着自己的表演在别人心中带来的效果。环子还在替那老者痛惜,田笑却已察觉原来那老头儿才是个老狐狸。地上惊惜失措的、觉得做错了事的闯了天大的祸的小二与掌柜的才是两只怯懦的绵羊。
  
  田笑鼻子里一笑,眼珠子一转,冲环子叹了口气,就题发挥道:“唉,说起这壶的事,看看只平常,其实平常的壶里确实藏着好多宝贝的。这老丈的茶壶且不说了,原来我家里也有一个宝壶。”
  
  环子突然听他打岔,不由大奇。
  
  她回过眼,却听田笑叹道:“我那个却是个尿壶。”
  
  环子“扑哧”一下,差点没乐出来。
  
  只听田笑继续道:“……我家原在开平府那块地儿。那里本是个贫瘠之地,原来也曾膏腴过,可惜耕作太勤,伤了地力。说起我家那尿壶,可是从我爷爷的爷爷的太爷爷的祖爷爷的不知哪辈子的爷爷就用起了。那里面尿茧结得那叫一个厚啊!一壶清水倒进去,都能泡出比哪个壮劳力的尿都浓上一千百万倍的尿来。方圆百里,再没有人家比得过的。偏那年开平府大涝,涝后大旱,旱后缺肥,这样下去四乡里只怕要饿死人了,还是我爷爷把那壶借了出去,一家一家人捧着拿它接了清水轮流浇地。你猜怎么着,那壶里的肥力那叫个壮!那一年庄稼长得那才叫个旺!本来是个灾年,没成想最后却成了个丰年。多少人丰衣足食,过得了那个年,没有卖儿卖女,出门讨饭,就全靠了它了!那壶由此被乡人供着,年年烧香舞狮子地拜。可惜太出名了,后来不知被哪个不成材的偷了去,偷去也不知做了什么用场。我想,不会是做了茶壶吧?”
  
  他这里一边厢讲,一边厢冷眼促狭地看向那边。
  
  环子也是个机灵的,这一年来随田笑行走江湖,无所不至,也见多了骗诈之道,听着听着不由就笑了起来。
  
  田笑本是要点醒那店伙儿。这时往那边望去,却发现刚开头那话声似乎还传了过去,店伙计脸上显出像听到了。可接下来,那老头子往这边望了一眼后,自己声音枉说得再大,不知怎么那掌柜的和小二都象没听到似的。
  
  田笑一惊,口唇一撮,已用上功力。
  
  他凝气开声,那声音虽凝成一束,若是在旷野,怕不数里俱闻,照说那掌柜的和伙计一听到只怕要吓得一惊,可还全无反应。他声音到了那边,就象消失不见了一般。
  
  田笑一惊,这是什么功夫,只觉背后都出了一阵冷汗。
  
  却见那老头儿猛地一蹦而起,怒极而叫道:“完了、完了!我老人家了不要活了!现放着谓水河,反正也没有盖儿。壶儿啊壶啊,我就陪着你葬进去吧!”
  
  说着,他捧着那碎片,失心疯似地就向门外跌跌撞撞地冲去。
  
  小二惊慌欲拦,却也没有拦住。
  
  掌柜的失措于地,心里一边担心着那老人不要真出什么事,那可让自己良心不安;一边又望着那好大一桌没有收回银子的饭菜,痛惜之至!
  
  田笑却悄悄一扯环子,趁那小二与店主惊惶失措之际,抬步就走。
  
  他们无声息地走出门外,环子张嘴要问,却被田笑禁着,走出好远,转出了街口,环子才终于得空怒气冲冲地道:
  
  “田哥哥,你怎么也越来越下作。那老头儿逃帐,你也跟着学会逃帐了?”
  
  田笑嘿嘿一笑,忽然转身。
  
  “你别急,咱们再悄悄回去看。他们有赚的,不差咱们这一点。”
  
  他两个步履悄悄,又绕回那僻街小店的后面。离得远远的,田笑就用手指往唇上一“嘘”,抬颏一示意。
  
  环子一抬头,隔了后窗却看见,那掌柜的正伸手在那老头走后的座位上拣起好大一锭银子。那银子真是夸张的大,无论官府还是钱行铸的银子本都有一定的规模尺度,偏那锭银子竟比常见的大了足有一倍不止,猛汉子的拳头似的,握在手里想必沉甸甸的。
  
  那银子看来是那老头儿遗落的。只见那店主人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表情尴尬,即有塞翁得马的狂喜,又杂夹着一点担心——还是担心那碎了壶的老头万一真的沉河去了,自己良心只怕从此不安。
  
  他一脸尴尬,脸上说不出什么颜色。那小二的脸上却早已惊呆。
  
  田笑忽拉着环子一缩头。
  
  环子缩头时,已疾快地瞥见,原来那店门口隐隐还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那脑袋上头发花白,挽了个鬏儿,鬏儿上还插了根危坠坠的筷子,不是那才跑去要跳河的老头儿是谁?
  
  只见那老头脸上笑眯眯的,像是得意已极,一脸的皱纹这时喜孜孜地像长饱了的核桃似的,正悄悄地欣赏着店里那一掌柜一伙计脸上那复杂已极、喜忧难辩,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像个才卸了妆的戏子,躲在帷后偷看惊呆了的观众,又象个刚安排好一出恶作剧的小孩儿。
  
  田笑忍不住低声一笑:“这老家伙,原来还是个妙人儿!”
  
  一时他拉了环子就走。环子还多有不解,搞不清他们在搞什么古怪,还在缠着田笑只管问。刚好走到个街角,正要拐弯。猛可里,田笑身子猛地向前一跌,似乎就要摔倒。
  
  好在这小子身腰便利,下盘工夫狠练过的,只见他单腿支地,猛地一旋,就此稳住。可才才站住,竟似又被莫名一绊,眼见摔倒,田笑腿又一弹,凭空跃起。
  
  然后只见田笑一个人咬牙切齿地在那街拐角处就盘旋了开来,练沾衣十八跌似的,又象醉八仙,才才站稳,就又要跌倒,好容易又稳住,却马上被绊。把身边的环子看了个目瞪口呆。口里直道:“田哥哥,你疯了吗?”
  
  田笑涨红了脸,全神贯注,只是不答。
  
  有一会子,才隐隐听到有人“咦”了一声,似惊诧于田笑的始终不倒。
  
  这一声后,田笑才终于额角见汗的落地。
  
  他好容易稳在地上,双腿站马,似乎一下还不敢相信这地是安稳的似的,再不敢懈怠。
  
  熬了有一息,他才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来。可还没等他站直,却突然脚下失空,扑地一下脸朝下摔倒地,硬生生地最先碰地的居然是他的鼻尖。
  
  这下把田笑真摔了个眼前金星直冒!
  
  却听暗处一个闷着乐的声音故意崩着,装着气哼哼地道:“嘿,你小子功夫不错啊。但老子做局,有你搅的吗?你看那古杉不顺,找他去呀,居然拿我煞气。不摔你一摔,你还真不知我壶里乾坤有几番的!”
  
  田笑一怒跃起,冲过拐角,怒吼道:“有种你就别走!”
  
  环子也跟着疾拐过去,眼见田笑正愤怒得向前疾扑,可前面的人影却远较他为快。
  
  那影子跟鬼魅似的,只远远看到前面下一个拐角处,那影子一闪已晃得不见。只见得那是个瘦瘦小小的背影,上面是个稀落着花白头发的头,虚虚的,让人不经意会都以为是自己眼花。
  
  田笑猛觉得那影子眼熟,脑子里转了下,猛想起那日沐泽堂前的老头儿、胡兔子、还有他弯着腰吐出的七颗牙齿!
  
  他一怔停步,那老头却已拐过街角,巷子里仍留着他嘿嘿的笑声。
  
  不一时,空中却又嘶嘶哑哑地传来一串不成调的歌声,声音还是那个老头儿的:
  
  旧时一块玉,遗落古长安。
  
  烽火干戈地,凄凉寂寞塬。
  
  华彩翻木讷,锈迹掩斑阑。
  
  价高自不售,孰忍佩襟前。
  
  ……
  
  田笑怔怔地听着,只觉那歌声摇落,像身边的时间刷刷地在流,一个字一个字的乐字被时间冲刷掉,四周是咸阳城黯色的街坊,直到那乐字被冲尽了,仿佛泥沙也被冲掉,冲得河床荒荒的,底下露出的……却是块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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